鸡飞狗跳的折腾了三天,成王府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李云深穿戴整齐,站在立起的铜镜前打量镜中的自己,少年眉目硬朗,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嚣张气焰,这是他的十八岁,那些腥风血雨阴谋诡计还不曾真正降临,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行事怪诞处事倨傲,简称混帐。
所以即便他做错了什么也是可以被理解的。李云深深深吸气,回门这种事他从前没做过,陪一个男人回门他从前压根没想过,但在现实面前,你得屈服。
“王爷这是紧张?”谢青吾站在他身边,比他矮了半个头,穿了一身深紫色广袖长袍,风姿俊秀。
李云深摇头,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谢公子不觉得难堪?”
“王爷觉得,难堪?”谢青吾整理衣襟的手顿住,目光一凝。
“本王脸皮厚倒没什么,但谢公子从小饱读诗书学圣人礼法,又是国公府嫡子,原本该承继爵位,却因为本王——本王怕谢公子觉得心里不舒服。”
“怎会?”谢青吾笑了一下,那笑有些寡淡,冷冷清清的,“我却怕要让王爷失望了。”
失望?李云深莫名皱眉,总觉得谢青吾这句话里带着一点无言的悲哀。
——但其实并没有多么失望,不过是谢国公自始至终的棺材脸罢了,虽然没什么笑意但攀谈的倒挺热情,从去年的儒生诗会到今年的国手对弈,再到明年的春闱试题,极尽舞文弄墨之能事——李云深表示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跟一个驻守关外的武将附庸风雅,这人不是没长脑子大约就是不想好好说话。
李云深懒得听这人继续念酸诗,披了件斗篷出去站在檐下看雪。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又快又急,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地上便已积了厚厚一层,冷风夹杂着大雪拍在人脸上像冰刀子刮过似的疼。
养尊处优的谢国公站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哆嗦,抖着嘴皮子劝道:“外面风大雪急王爷千金贵体,不如进去煮杯好茶坐着赏雪?”
“急什么”李云深冷笑,“方才国公爷诗兴大发,本王看此处雪景甚好,国公爷真不打算吟两首诗抒抒胸臆?”
让你个老不死的跟老子装风雅,今儿不冻死你别想进屋去了,还敢跟老子充大尾巴狼,嚣张个屁!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被谢老头从战场上押解下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在大冬天里卸下兵甲,仅着一身单衣被押上了囚车,原本还担心老头子跟谢青吾亲厚不好动手,现在……
李云深督了一眼跟在谢国公身边瑟瑟发抖的美人,没说话。
——却不知谢青吾此时在做些什么?
谢青吾此时正在给谢夫人喂药,谢夫人身子骨弱一到冬天就缠绵病榻,前些日子刚好了些就又为了谢青吾的事急的大病一场。
屋子里很安静,静的仿佛能听到窗外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谢夫人微阖着眼脸颊濡湿一片。
青吾今年已有十六,她原本还在帮青吾相看中意的大家闺秀,秋来刚看上了一位手帕交的女儿,刚刚及笄,生的娇俏水灵,跟青吾正好般配,可她连聘礼都还未下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她的儿子堂堂国公府嫡子,未来继承国公的小国公爷却嫁一给了一个男人。
“王爷,他待你好吗?”谢夫人嗓音发颤,如今一切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也只是期望青吾能过的好些。
”王爷待我很好,衣食住行都没有半分苛待。”谢青吾用瓷勺舀了一小勺药吹凉后喂到谢夫人嘴边,“您就不必担心孩儿了。”
抬手时袖子微微垂下恰好露出被白纱细细包好的伤口,谢夫人眼睛尖当即便红了眼眶,“这就是过的好吗?王爷,他、他打你了?”
“没有,”谢青哭笑不得,把袖子往上拉了拉,“不关王爷的事,是孩儿自己摔的。”
谢夫人捧了谢青吾的手臂,写了满脸的心疼和不信:“你不要宽慰我,我早听说成王殿下不近男色,前不久甚至还抗旨拒婚。坊间传言王爷杀伐过重性格暴躁,你要是受了委屈不用在娘这站强颜欢笑娘心疼。”
“真是没有。”谢青吾摇摇头,安抚地握住谢夫人的手,“王爷的确不近男色,但对我还算敬重,并没有怎么为难过。”话说着却一顿,半响才勾了一下嘴角,“许是,顾忌着父亲吧。”
如今皇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在朝中也开始各有动作,谢氏毕竟是名门望族,虽说父亲庸碌官职不高手中又并无什么实权,但世袭罔替的爵位摆在这里,倒也有几分拉拢的价值。
只是——
而本应拉拢谢国公的成王殿下,此时正在故作风雅的赏雪。
李云深常年带兵打仗,雪窝子都睡过这点风雪自然不在话下,但养尊处优惯了的谢国公此时已经冻的直打哆嗦了。
谢国公身旁的美人冻的嘴唇发紫,拉了拉谢国公的袖子。
谢国公立即会意,说自己冻的受不住了多丢脸啊,还是徐氏有眼色,于是立即拱手道:“王爷,夫人身子骨孱弱不宜吹风,不如我们进屋温酒赏雪如何?下官珍藏了两坛二十年的梅花酿大雪天品最合适不过。”
李云深皮笑肉不笑:“谢夫人此时正由谢公子陪着,本王倒不知这又是哪儿来的夫人,怎么国公府的姬妾竟这般娇弱?这风本王吹得她就吹不得了?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王爷身份贵重岂是常人可比?”谢国公挣扎,“只是此刻已经正午,王爷不如先用过午膳再出来赏雪?”
——等下回出来,一定裹三件皮袄子抱两个大温炉!
李云深抬眼去看惨白着张脸娇娇弱弱靠在谢国公身边的徐侧夫人,幽幽道:“本王听说徐侧夫人早年曾是勾栏红牌琴技乃是京城一绝,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听侧夫人弹奏一曲?”
谢国公脸色白成了灰,正准备大怒,抬头刚好看见李云深袖间繁复精致的蟒纹,瞬间怂了。
李云深压根不耐烦听什么琴,单纯就是戳完人伤处再上赶着挠人一爪子,此刻手指冻的僵直弹不好立即可以再找茬!
至于为什么——他刚刚才知道他这一生的悲剧都是这俩害的!
谢国公年轻时也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十七岁听从父母之命娶了另一世家的小姐,本来也安安稳稳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但谢国公偏偏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
成家后依旧风流不改,没两年就勾搭上了勾栏里的红牌徐红妩,据说是一见倾心,而且还不是一时鬼迷心窍的那种,是爱的死去活来死缠烂打,成了京城流传多年的一桩风流韵事。
后来谢老国公驾鹤西归,谢国公孝期一过便迎来徐红妩过府宠爱多年不减分毫,俩人还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比谢青吾堪堪小半岁而已。
谢青吾是国公府的嫡次子头上还有一位兄长名叫谢青锋,三年前参军戍守北疆,战场凶险生死难料,已经有一年没有消息传回,生死未卜。
大多数人偏向他已埋骨疆场,毕竟战场上死无全尸的人实在太多了。
谢国公独宠妾室嫡子一脉在府中日渐衰微,谢青锋出事后徐红妩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谢青吾便首当其冲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总而言之,就是铭雅轩那事压根就是个局,好巧不巧李云深还就一只脚踏了进去,徐红妩还算有点眼色,发觉李云深的身份后便没有作死下药。
原本两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睡一夜而已,也没多大事儿,但好死不死谢国公酸书读多了读坏了脑子,觉得这事有损谢国公府清誉硬是哭着喊着跑去金銮殿撞柱。
——这一撞撞出了一个亲王儿婿,撞出了李云深半生悲剧。
——所以这俩蠢货才是一切祸害的根源啊!
他上一世还总觉得谢青吾是攀附权贵不知羞耻,现在才知道人原来跟自己一样一无所知。
其实这些事查起来并不费劲,但他前生早早对谢青吾先入为主盖棺定论,根本就没有仔细查探过,现在想想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敌意和报复真是挺混蛋的。
李云深神游天际,徐红妩抚琴的手却不敢停,或许是怕手冻僵弹砸了,,她特地挑了一首极为舒缓的曲子,但仍是弹的磕磕绊绊。
谢国公看的满脸疼惜,奈何他自己就是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怂包,也没胆子反抗只是不住用祈求的眼光看向李云深。
看什么看?自己蠢事做尽还不准我报复?要不是你俩蠢货想废嫡立庶把爵位传给小儿子,又设那么阴险的局我至于英年早逝死无全尸吗?好吧,就算皇室争斗与你们关系不大,但逼老子碰了男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事你们得认!
不多时,小安子冒着雪赶来在李云深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李云深盯着他冻的通红的双手半晌,突然十分不善的回头:“国公府当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么?大冬天的竟连两盆碳火也舍不得用?若果真如此,本王不介意施舍两车碳给国公爷用用。”
说完,李云深也懒得看谢国公涨成猪肝色的胖脸,伸手抖落披风上的落雪,一边忘门外走去一边冷冷道:“就算正室还在病中也从来没有妾室登堂入室的道理。国公府的家事本王不感兴趣,但带着个妾出来接待本王也未免太不将皇家放在眼里了,好歹是父皇亲自赐婚,谢国公做事还是过过脑子的好。”
谢国公吓的冷汗涔涔,不就是听说王爷厌恶青吾才敢决定抬举红妩出来吗?怎么还是触了这位霉头?平白被折腾了这么一上午。
小安子跟在李云深身后欲言又止。
往常王爷虽肆意嚣张了些,但做事好歹有度,今儿却格外反常,对谢国公百般刁难不说,几乎直接将徐侧夫人当成卖艺的了,这传出去该怎么了得啊?贵妃娘娘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小安子幽幽叹气。
“愁什么?天下人都知道本王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本王就是行事乖张又怎样了?难道还要本王忍气——”
话还没说完抬眼就看见谢青吾站在前院的梅花树下,他没撑伞只披一件松青色斗篷,一双孤清冷淡的眼看过来的时候让人感觉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