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被人支使出来办事,圆脸修士心里也嘀咕,只面上还乐呵呵的,对院中那顶顶漂亮的女修士作了个揖:
“真君叨扰,真君叨扰了。”
“菀菀,这是……”
郑斋走到了院门前,将门开得更豁亮些。
待见到门外站着的既不英俊也不潇洒的胖修士,心里不由一沉,面上却还是笑:
“不知这位仙士找我家菀菀何事?”
莫非是这位老不修看中他家菀菀,大半夜上门来献殷勤?
他家菀菀是优秀,被人欣赏无可厚非,可这位修士也该心里有个数才对。
“老先生不必惊慌,某不过替人跑一趟腿,给尽欢真君送些东西。”
郑斋知道,女儿的道号便是尽欢。
“仙士辛苦,仙士辛苦,请进来喝杯茶水。”
郑斋嘴上说着进,脚下却一动未动。
圆脸打了个哈哈:
“不必,不必,某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郑菀,目光在院中大和尚锃光瓦亮的脑袋上停了停,便拱手提出告辞。
“仙士慢走,仙士慢走!”
郑斋送出院子,不一会儿,守门的便又领着这位圆脸修士出去了,只在院中留下一只藤箱。
藤箱边角打磨得极其圆润,褐色的竹纹组合起来,隐隐能看到海棠花的影子。
郑菀随手便将藤箱收到了储物镯。
再看向浮生真君,却见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郑菀猛然间感觉,她似乎在这肆意张狂的酒肉和尚眼里,看到了凡间那位太子的影子。
“浮生……真君?”
浮生微微笑了。
他眉间的四瓣红莲肆意地舒展开来:
“本君来此,一是为了看看山山,二,是来给真君送一样旧物。”
“旧物?”
“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郑斋如临大敌地看着两人,却见自家女儿利索地点头:
“真君,请。”
“菀菀——”
“阿耶,我不走远。”
郑菀俯身一把将腿边的山山抱起,递到阿娘怀里:
“阿娘,我去去就来。”
两人走到了院子的另一头,葱茏的树冠在地上照出密密的影子。
郑菀随手设下隔音罩:
“真君这儿,有我什么旧物?”
“不过是位傻小子一直留着的东西,本君来物归原主。”
浮生真君拂袖送出一个檀木盒子。
郑菀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但见那盒中放了略略十几页封花笺,许是隔的时间久了,有些花笺开始泛黄,桃花香气也散光了。
一封一封,全是她写给李锦的花笺。
“这是……”
“李锦从凡间界来玄苍时,什么都没带,唯独以鱼皮裹了这些放在怀里。”
浮生真君满目慈悲,双手合十,道了:
“痴人。”
“时隔这许久,真君将这些送回,又是何意?”
郑菀不为所动地合上盖子,重新推了回去。
浮生真君没收,只退了一步:
“本君有了心魔。”
“闭关练功四载,轮转功修到第四重,却有了心魔,心魔则是……李锦。”
他看向郑菀,持钵的手立在心口,“本君以为,李锦已经消失。”
“那与我何干?”
郑菀可不认为,她跟李锦有甚关系。
自她将李锦带上界的一刹那,两人就谁也不欠谁了。
“李锦胆小懦弱,毫无主见,本君也以为,不必多久,他自会消散在天地间。可不行——”
浮生真君垂目,“他在本君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求而不得。”
“……”
郑菀将盒子收回储物镯,“真君大晚上来此,又是结交我阿耶阿娘,又是哄骗山山,目的怕不是为了向我诉说这求而不得之苦。你——想要什么?”
“这,便是本君要说的第二件事。”
浮生真君道,“本君希望,小娘子能尽快与离微道君办双修大典。”
郑菀:“……”
她想不明白其中逻辑:“此事与真君何干?何况,我也不欲与崔望行什么双修大典。”
枝丫上,突然扑棱棱飞起一只灰斑鸠,“杀——”一声直冲向天。
这灰斑鸠也不知何时躲在这儿的。
郑菀看了眼,却见浮生真君难掩好奇地看着她,问:
“为何?本君可从未见离微道君在人前那般……”
他用了个词,“失态。”
“倒像是懵懵懂懂扑进情网的一只雀儿,又欢快又青涩,本君都不忍看。”
“与你何干?”
“是有些干系。”
浮生真君慢悠悠道,“若你早日与离微道君结为道侣,李锦当也死心了。何况——本君来此,还发现一件事儿。”
“什么事?”
郑菀下意识感觉不妙,一颗心高高提起,却听他道:
“第五转,在你家。”
“山山?!”
郑菀不受控制地提起了声音,突然想起山山那被胖乎乎的肉挤得略扁一些的眼睛,鼻子,下颔,肯定地道,“是山山。”
“小娘子很敏锐。”
他道,“没错,山山是本君第五转。”
“他本该被一位刚刚失去孩子的异兽带走,生活在苍野之外,远离人群,却因你这断命之人的干涉,来到了这风妩城,与你父母生活在一起。”
“所以,你要带走他?”
郑菀看向远处被阿娘抱在怀里的山山,他胖乎乎的小手一直朝她招呀招,即使浮生这般说了,她依然无法将山山跟他联系在一起。
“命数之事,从来不为人预测。”
浮生嗟叹,“本君不能干涉。”
“那你……”
郑菀心底升起一丝猜测,这猜测叫她觉得荒唐。
“小娘子猜得不错,本君是怕这第五转,与第三转同。”
浮生真君看着郑菀的眼珠,带了点茶色,像温柔的湖海,可郑菀分明察觉到了其中的冷意。
这分明是一个极其理智,又极其冷漠之人。
所有的邪肆、张狂,抑或温柔,不过是他对世界的表象。
“真君是怕你与我之间的牵绊越来越深?”
“是。”浮生真君慢悠悠道,“本君过来,不过是想让你助本君一臂之力——以后,离山山远些。孩子嘛,心性不定,不多久便忘了。”
“这倒不难。”
郑菀笑了笑,“可真君用什么交换?”
“真君父母过身之时,本君可亲施与大悲咒。”
天罗宗有一秘法,为大悲咒,非亲传内门弟子不能习。
大悲咒施与往生之人,可保其来世安康,而施咒之人功法越高,效果愈好。
浮生真君作为天罗宗数得着的精英弟子,其大悲咒之效,更不必说。
郑菀被戳中了痒处:
“好。”
她看向旁边一无所知、在阿娘怀里朝她挥着胖拳头的山山,笑了:
“那以后,便要请浮生真君多费心了。”
——
浮生真君目的达到,便与郑父郑母提出告辞。
等人走了,郑父的脸立时便耷拉下来:
“菀菀,是不是这玄苍界的和尚也能娶妻生子?还有,那半夜送礼物的,又是谁?”
郑菀好气又好笑:
“阿耶,你别总当你女儿跟过去似的,是个香馍馍啊。”
“我女儿怎不是香馍馍?”
郑斋梗着脖子,“你平时不照镜子的?”
连王氏也一脸愁容,女儿每一回回来,她都觉得要比之前美上一层。
她虽不大出门,可偶尔也会跟着书院的马车出去逛一逛、采一采风,也不是没瞧见外面那些仙人长啥样。
仙女们自然个个漂亮,皮肤、身段,样样都上成,可也没哪一个,好看成自家闺女儿这样。
连她这阿娘有时候都看得心惊肉跳的。
女子容色过盛,若无人保护,终究逃不过凋零的下场。
“阿耶,你想多了。”
郑菀道,“那些人,个个都活了百岁千岁的,人老成奸,一心想着登仙,哪里会为美色动摇?”
“真的?”郑斋狐疑地看着她,“那今日送礼之人,又是谁?”
郑菀举起手:
“真的。你女儿帮了人一点儿忙,那人送来酬谢的。”
“那和尚呢?”
“浮生真君是来跟我谈一笔交易,谈完交易,就走了。”
山山打了个哈欠,郑菀让仆妇将他抱走带去厢房休息。
郑斋将信将疑,只语重心长地嘱咐:
“女儿,咱们做人呢,不能三心二意,虽说这玄苍界风气于女子松快了许多,可若一脚踏一船,容易翻。”
“……”
郑菀嗔怪:“阿耶,你说什么呢!”
“好好好,阿耶不说,阿耶不说了。”郑斋似想起什么,嘱咐了句,“还有,崔家那小子,现在跟你有没有联系?”
“阿耶问他作甚?”
“阿耶是想提醒你,将来不论找何人陪伴,也不能选这人。”
“为何?”
郑菀好奇了。
“阿耶我听说,这人在玄苍界名头响得很,连书院里的人都知道。尤其城中那块大石头上,可日日闪着那人的名头呢。”
“就因为这个?阿耶是怕我配不起?”
“呸!我女儿这般好,天上地下,哪个配不起?不过……我们郑家从前到底理亏,做了这些事,情浓尚好,可以后若想起旧事,翻起旧账可如何是好?古来讲究门当户对,你阿耶阿娘没甚本事,若以后你受了委屈,都无法替你讨回公道。还不如找个清清白白无甚糟心过去的,凭女儿你的手段,总能将日子过好。”
郑菀看着阿耶阿娘面上的担忧,本欲出口的交代,又都咽了回去。
他们不过还有几十年活头,何必让他们来操心这些。
至于她和崔望的事儿,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修道之人,岁寿……
委实绵长啊。
“好。”郑菀笑眯眯地道,“女儿其实也不想找个管头管脚的,还不如找个温顺些的伺候伺候。”
郑斋可没有女子当守节的狗屁规矩,只道:
“快活最好。”
三人絮絮说了会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郑菀也关了门,终于……
僻静了。
这几日一遭一遭的,从陌澜镇、寒陨之地再到北冕门十二星会,从冷战、到破身、说开,短短几日,天地已然变了色。
修为也从知微境初期,到了中期。
契了只冰凤凰。
冰符也已经许久未画了。
郑菀在肚腹里掂量来掂量去,好一阵才想到要将藤箱拿出来,可还未付诸行动,屋内的空气便动了动。
幽幽烛光里,一道白色人影自虚化实,一脚踏了出来。
“郑菀,本君可不是你用完就丢的东西。”
清清冷冷的声音,像一颗颗冰珠一样,砸到了郑菀的耳朵里。
“堂堂离微道君,居然学小人听墙角?”
郑菀笑眯眯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袍男子。
崔望脸一下子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
“没听墙角。”
他道。
“没听?”
“没听。”
想了想,崔望道,“不过看了。”
“道君看到什么了?”
“本君见你与那旧情人,相谈甚欢,还有那三月三里桃花笺——”
“——抱。”
“……哦。”
崔望张开手,将郑菀抱到了怀里。
半晌:
“你欢喜温顺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