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郑菀好似听到崔望在喊她,下意识回望,却只看到一片连绵无尽的绿意,那一声“菀菀”,好似是风过芳草地时,产生的幻觉。
春时,绿草如茵,花开烂漫。
微风轻拂,鼻尖能闻到泥土的芬芳,景色太美太好,以至于让人忍不住忽略其下暗藏的杀机。
“当心!”
书远信手扯过她,两人换了个位置。
郑菀站定时才发现,方才她站着的地方,竟然生出一根儿臂粗的绿色藤蔓,藤蔓上生满了粉白的小花儿。
她想起藏经阁看过的一卷奇草册:
“噬生藤?”
“好眼力。”
噬生藤已经多年不现于玄苍界。
它常年隐于暗处,草地便是它最好的保护色,隐蔽性极强,魂识根本探知不得,只叫人根本防不胜防。
而一旦被它碰到,噬生藤便会如猪笼草一般将人紧紧捆住,藤上的小花儿也会在同时释放出一种气体,无妄境下修士闻了,几息之内便会沉入睡眠,成为噬生藤的腹中之物。
这一眼过去,全是青青草地,谁也不知道,这草地下躲了多少噬生藤。
书远面色凝重,他从储物囊中重新取出一张罗盘,罗盘内金色指针发出一阵“嗡嗡嗡”的响声:
“金克木,我等需尽快找到锐金杀伐之眼,你……可还撑得住?”
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郑菀的赤足,变故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处理伤口,血泡与血痂汇在一处比方才还严重,一眼看去,跟蛤蟆皮一般、让人见之生麻。
郑菀将赤足往青草地里藏了藏,被人看见这般窘态似有些赧然:
“无妨,抓紧时间罢。”
“走。”
这回书远不再留力,玉成境修为全开,人已电射出去,淡蓝色法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郑菀几乎要使劲全身解数才能跟得上他,但思及他前任城主之儿的过去,身上有些殊异不凡也不难理解。
噬生藤几乎无处不在。
不过行了短短数十丈路,便已经险象环生,尤其她还要全力为手持罗盘的书远护航……
“小心!”
郑菀抬手便是两道冰箭术,打落两边暴起的噬生藤,冰隐术掠过草地,落地时一个不稳,心道“不好”,书远便已经拦在了她身前。
只听一声“闷哼”,书远的身体倏地弓起,被噬生藤打中后背,藤蔓迅速生出无数尖利的倒刺,将他勾住,一朵朵粉白小花儿在风中急颤,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香气。
“快走!”
郑菀被书远猛地推了开来,回身一看,却见书远朝她露出一脸乖甜的笑,他释然地道,“郑菀,接下来,怕是要看你自己了。”
少年修士瘦削的身体被噬生藤网住,迅速往地底拖去。
……不行。
郑菀心念微动,掌中突地出现一只白茫茫的琉璃珠,她伸手一掷,琉璃珠落地便涨,一道白色剑芒暴起往噬生藤根砍去。
“砰——”
爆开的绿色碎末漫天飞扬,天地滴绿。
郑菀趁势拎住书远一拔,带着他迅速离开了这快爆炸的方寸之地。
书远眯眼朝后看去,熟悉而可怖的力量……
“离微真君的剑丸。”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威力竟至于斯。”
剑丸是剑修将自身剑气注入剑珠所制成之物,通常来说,不及剑修本身实力的百之一,而剑丸的制成,需耗费极大的精力和功夫,一般不是极为亲近之人,剑修压根懒得费这个心。
“你有多少?”
“不多,十个。”
郑菀想起得到这剑丸时的情形。
那时她第一次来到西余山营地,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他在她走时往她怀里丢了这些剑丸,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她将之解读为:这些玻璃珠给你弹着顽。
她抿唇道:
“如今用去了一个,还剩九个。”
“可惜……”
书远笑了笑,满脸无谓道:“郑真人,你便将我放下罢,靠着这些剑丸,你说不定能撑到离微真君来救。”
“不行。”郑菀不喜欢欠人,尤其这人方才是为她挡灾,她虽自私,可也不是那般不懂道义之人。“我对阵法一无所知,若剑丸用去了,他还不来呢?”
书远往嘴里塞了一粒丹药,感觉身体的酥麻感被压制了一些,看着罗盘,指了个方向:
“往东。”
郑菀带着他一路,使起冰隐术一路往前急奔,又耗去三枚剑丸,才到了书远所谓锐金杀伐之眼。
在漫天遍野的绿色里,有一块三丈方圆的金银草地,金叶子,银茎脉,头顶一点儿白色的蓬蓬花。
而此时,已经不独噬生藤了,漫天都飘起花影,花叶如钢刀所制,两人法袍已经被割成褴褛破布,一道道血口子遍布全身。
郑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这落叶飞花之术反噬,疼得浑身忍不住瑟缩起来。
“请真人助我落阵。”
书远看了眼天空,抓出一把阵旗,脚踏七星,开始布阵,等阵布完,郑菀已经几乎成了一个血人,“阵成!”
郑菀再撑不住,直接躺倒在地,金银草地被压歪了一片,叹息了声:
“真难啊……”
书远也蹒跚着坐在了地上,这位少年修士面色很是平和,他看了眼天空,粉白、姹紫、胭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像是有人自天空撒了一把花雨:
“真美……”
“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美景了。”
他着迷地看着,似突然起了谈兴:
“我阿娘爱花,阿耶便在城主府圈出一块花圃,花圃内种满了他在各处寻来的名贵花儿,五彩缤纷,我小时常常会躲在花圃等人来找。”
“看来你阿耶阿娘感情很好。”
书远弯了弯嘴角:
“是很好。”
“我阿耶为她寻花死了……”他笑得和软,双眸澄澈,看人时似天地间最干净的泉水,“我阿娘便一病不起了……”
“你可曾有过拼尽全力却不得之事?若有,你会如何?”
郑菀想了想:
“大约是没有的。”
迄今为止,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郑真人……当真幸运。”
书远看向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郑菀只觉得,今日这书远时时刻刻都出人意料,他比她想象的要有本事许多,让人很难想象,之前竟然会在小倌馆当跑堂。
“得不到的话,自然是……”
毁了啊。
阵法外突然拍翅飞来一只云雀,书远指挥阵法、信手一道元力打出,但见云雀惨嚎一声,歪着脖子掉了下去,旋即被漫天花雨片成碎肉。
一蓬血肉站在半空散了开来。
郑菀突然道:
“书真人为何总要扭雀儿的脖子?”
“你见到了?”
书远赧然道,“我小时候被雀儿啄过,大约是那时候养成了坏习惯。”
耳边似是响起久远的尖利的训斥:
“阿伦,你儿子的七彩翎雀将你与我的叱紫海仑花给啄了……”
他闭了闭眼睛。
“……哦。”
郑菀被那一蓬血雨浇灭了谈兴,不再躺着,翻身坐起,往嘴里塞了粒疗伤丹药,望着阵外,花雨的攻势一次比一次重:
“还是如之前夏时阵一般,你放一面进来。”
“好。”
书远笑看了她一眼,果然在下一轮花雨来时,操纵阵法放了一面进来。
两人艰难地撑过春时,度过秋时,最后终于在冬时弹尽粮绝。
剑丸、丹丸、符箓尽数消耗一空,进入了山穷水尽之境。
这漫漫荒原里,一片雪色,到处是坚硬如铁的寒冰,修士虽不惧冷热,但当寒冷接近极致时,也是不敌的。
体内的血液被冻住,缓而又缓地流淌,直到最后……连着身骨皮肉,一块冻成冰坨子。
“郑真人,把我放下罢。”
书远望着前方,纤瘦袅娜的女子身上藕荷色的法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便是这褴褛,也遮不住这冰天雪地里的倾城丽色。
她一步一步地拖着他,慢慢往前挪,不曾叫过一声苦,脱离了那位白袍剑修,她便成了天地间最硬的一粒种子。
这种子在发芽、破土,可因其瑰丽柔软的外皮,让人忽略了她坚韧的内核。
书远漫不经心地想,这人,与他阿娘,当真是截然相反。
郑菀回过头,想了想,从储物囊里取了他给她的蚂蚱,白净纤细的十指看不出原貌,皴裂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血肉外翻,不复美丽:
“拿去顽。”
她道,“你阿弟还在你家中等着,我也是要回去的。”
“若是为了我方才的救命之恩,大可不必。”
书远淡淡道,虽说一具傀身毁了,他本尊的修为要下降一层,可修回来,也不过多花上十来年的功夫。
“自然是为了你的救命之恩。”
郑菀笑眯眯道,她还记得,在荒原雪兽奔来时,书远直接扑到她身上,替她挡了那一记撕咬的震撼,当时血肉横飞,少年险些被兽口拦腰咬断,她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不过——
“书真人,你是不是欢喜我?”
她的语气是笃定的。
狂风似刀锋,落在人身上,带起一阵阵彻骨的疼痛。
书远笑眯了眼睛:
“你、猜?”
郑菀眯起眼,看着前方:
“一会你将阵旗给我。”
可世事往往出人料,便在她打算靠着布阵继续强撑上一阵时,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便仿佛一副水墨画——冰雪色迅速褪去,渐渐恢复出原貌来。
四个朦胧的光团腾地出现在她面前,郑菀惊讶地睁大眼睛:
“书远,这是什么?”
她回身问躺在网布里的少年修士,书远抿唇,笑出两个酒窝:
“我猜……是奖励。”
他咳了一声,揩去嘴角血:
“四时阵每破一关,都该收获一粒种子,原来乱阵依然也会有……从左起,玄冰焰,生机水,至元果,乾岳晶,分别对应夏、春、秋、冬。”
“倒是比正阵的奖励好了许多。”
郑菀眼睛晶晶亮:
“你两个,我两个。”
她也不贪。
“……”
书远笑了声:“一人只能取一,除非,你还想再来一次。”
郑菀的高兴打了折,“啊”了一声,元力直接裹了最左一团光团收入储物袋:“那我便要玄冰焰了。”
她扶书远起来,助他将生机水收了。
“阵法为何突然散了?”
便在这时,前方出现一团影子,影子越发近,郑菀眯眼看去,发觉那竟是……崔望。
崔望白衣如雪,左肩站了一只雪玉兔,脖上挂了一双手,那双手光洁白皙,十指纤纤如青葱,郑菀顺着那双手看去,发觉崔望背上之人,竟是千霜真君。
千霜真君着一身干净的天羽流光衣,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在这一片暗淡的峭壁山岭之中,那抹笑漂亮水灵极了。
郑菀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法袍,满是血痂皴口的赤足,不知为何,竟然一步都不敢往前,心口像被人轻轻捏了捏,有点疼。
书远握住了她手:
“郑菀,擦一擦。”
他递来一块帕子,郑菀才发觉,她竟然落泪了。
泪一滴滴地落到泥土地里,一下子便不见了。
她茫然地想:牡丹班的那位角儿说得没错,入戏难,出戏……也难。
竟是一不小心,将这戏唱成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