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从来不是舍己为人的性子。
她自私冷血,事事以自己为先,可此时明知圭镜的话不错,他们如今已自顾不暇,根本能顾不上一个萍水相逢的凡人孩子,可——
不知怎么的,那双手,就是松不开。
丫蛋最后的眼神在脑中徘徊不去,她看到她,便像看到了整个儿希望,这已经是一整个村子里最后一个……
幸存者了。
她其实可以赌一把,赌崔望能及时赶来,那时所有人都不必死,可若是崔望赶不来……她也许会被狼群撕碎。
秤杆摆在面前,一头系着崔望和她、也许还有这些队友的性命;另一头,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这手却迟迟松不开。
“郑菀!”
旁人催她。
郑菀愣了愣,到底还是俯身将孩子放回了墙角。
她赌不起。
崔望此时当在营地最前方战斗,未必能在最后一刻赶来,她……还有阿耶阿娘。
可放下孩子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跟着无形撕裂了。
襁褓中的孩子长得跟丫蛋有点儿像,胎发浅淡,白生生的皮肤,眼睛很大,此时正快乐地朝她展示着无牙的嘴巴,一只手还捉着脚,试图往嘴里塞。
“走!”
圭镜回过身,当先往前。
紧接着是静月,猴子,二师姐,书远。
郑菀往前走了两步,指尖碰到袖中的桂花糕,在狼群即将淹没墙角的瞬间,猛地回头,一把抱起孩子,拔足狂奔。
“你疯了?!怎么把他给带上了?”
猴子气急败坏。
郑菀充耳不闻,拼命在心里喊“崔望”“崔望”,传音玉符在储物袋里,狼群步步紧逼,她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拿。
“糊涂!”
圭镜嘴里叹气,眼睛却亮起,“罢了!一个孩子,我等修了这许多年道,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个孩子落入兽口?!”
“是极。”
静月也笑。
她边走边后退,连连弯弓,箭无虚发,助郑菀摆脱身后的幻影狼。
“焰火弹已发,不如我们干脆在此死守,幻影狼想瓮中捉鳖,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背墙死守,只需防住空中,未必不会迎来转机!”
话音方落,看上去牢不可摧的墙壁“轰隆”一声倒下了。
片片尘土飞扬。
“……”
众人呆了呆。
二师姐抿嘴笑了笑:
“看来是没法据墙死守了。”
狼群铺天盖地,蜂拥而来,将天空都遮得黯淡无光。
便在这时,一道月光突地自暗中升起,如耀耀辉光,将这一隅点亮。
圭镜在拼杀中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但见那抱了孩子的年轻女修手中握着一物,那物呈凤形,莹莹若有光,月华似水一般流泻,落入她掌中,化成无数落叶飞花,散入空中,美不胜收。
狼群的速度滞了一滞——
幻影狼似饮了酒,摇摇摆摆,迷惘地四下张望。
这便是莫虚经?
当真不同凡响啊,假以时日……
书远嘴角翘了翘:倒是小觑了她,不愧是先天道种。
“结阵啊,别发呆!”
郑菀咬牙催道。
她感觉元力在以一股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造幻诀一层,晓月清以乱叶飞花之势使出,这等群招,对她一个守中境初期修士,耗费实在巨大。
书远挥袖,一个五星阵盘倏地落地,光芒暴涨,众人气才喘了一喘,便听一阵阵盘碎裂的“卡啦卡啦”声。
郑菀趁机拽住了书远的手腕,书远诧异地瞥她一眼,没松开,浑然不知郑菀心中正不断祈祷着崔望快来,崔望快来。
崔望没来。
而头狼却已经当空一爪,踏云而来,阵盘碎裂,在空中化成了片片飞灰。
它歪着脑袋,往阵中看了一眼。
“四阶幻影狼,知微境……”
猴脸修士脸色惨白,“这种怪物,怎么会下山来?”
不论救不救这孩子,他们都要死。
“嚎什么嚎?!”
圭镜斥道,“我辈修士,当死战不退!”
“狗日个死战不退!战也死,退也死,老子选……战!”
猴脸修士哈哈大笑。
静月面色不大好,持续弯弓的手指已经麻木,却依然努力将靠近的幻影狼射杀在几人面前。
头狼似乎不屑于继续同他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当幻影狼升到四阶,自然会出现一种名为“破空”的天赋小神通,他们的灵智也会大开。
它倏地连连闪现,蓦地出现在圭镜面前,一爪下去,几乎将他贯穿,拦腰一道巨大的伤口,自肩到腹,血肉淋漓地洒下来,圭镜“噗通”一声落地,手脚抽搐了一番,再不见动静。
猴脸修士不要命般扑了过去:
“老大!”
被幻影狼随手一爪抓实,倒在了半途。
静月一声不吭,踏空连连拉弓,却连头狼的影子都没抓住,便在她再一次拉弓时,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笼罩住自己,她抬头,却正对上一双邪狞的狼眼——
腹中一痛。
她低头望了一眼,狼爪过处,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顿时气力全失,再握不住弓,自空中落了下来。
“静月!”
头狼舔了舔爪子,黑黝黝的眼珠觑着郑菀,这人身上很香,它咧了咧嘴,身体一动,倏地闪现过去——
“噗呲——”
一大蓬血溅到了她身上,脸上。
血还温热,在四阶异兽的威压下,郑菀还未及反应,便见二师姐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挡到她面前,试图以她不够宽阔的身躯为她挡灾:
“二师姐!”
她叫道。
二师姐回头望了她一眼,弯唇笑了笑,也跟着倒在了地上。她的伤痕与圭镜如出一辙,自肩胛到腰侧,深深的一道抓痕,深可见骨,显见是不成了。
怀中婴儿似也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说来很长,实际不到十息,地上已躺了一地曾经一块战斗之人。
郑菀俯身将婴儿放下,而同时书远挺身而出,挡到了她面前,这个从来温顺到近乎温吞的男修此时脸现坚毅,他温柔地看她一眼,安抚般笑笑:
“郑真人,别怕,我护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郑菀召唤出傀鉴,另一手则放开了书远,她对崔望过来,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头狼再一次发起了攻击——
它没有选择攻击书远,反而连连闪现,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郑菀面前,巨大的爪影在空中带出阵阵气浪,郑菀一点傀鉴,一道光自傀鉴出,头狼眼神发直,却又在瞬间恢复。
这一下,似乎激怒了它,“嗷!”
兽吼声里,郑菀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幻影狼群似乎受到征召,同时朝她攻了过来。
“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
郑菀捂住耳朵,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道匹练划过,似天地间最清最冽的一道光,划过这重重黑夜,穿过这漫漫长空,倏忽而来。剑光所到之处,无物不化,遮天蔽日的幻影狼群为之一消——
郑菀捂住耳朵,怔怔抬起头来。
她身前站了一道人影,白袍葳蕤,墨发披散,清冷的剑意未退,鼓噪得一身白袍凌空飞舞。
头狼尖啸了一声。
“崔望?”
崔望转过头来,眉眼间是未煺的寒霜:
“可有事?”
“你怎么才来?”
郑菀一直未哭,到此时,却终于落下泪来,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我师姐、队长,还有静月……”
“莫哭,”他看向郑菀,眸光微软,声音不耐,“没死。”
崔望丢给书远一个瓶子:
“给每人喂一粒。”
书远接过玉瓶,摇头一哂,俯身给受伤之人一人喂了一粒。
“没、没事?”
郑菀揉着红彤彤的眼睛,她此时哭得没什么仪态美感可言,声音怯生生的,“我二师姐、队长、静月他们都……没事?”
“你再哭,他们便有事了。”
她感觉头顶被一阵温软的力道抚过,还未说话,却见崔望已经收回袖子,看向不远处,头狼须发皆张,再不是之前猫戏老鼠的轻松模样。
它朝崔望“嗷”了一声,人性化的眸子微闪,似有退却之意,方才崔望那一斩,几乎将它手下一半斩了个干净。
喂过药之人,陆陆续续坐了起来,他们刚才不是全无知觉,只是躯体受伤太重,连动弹都无法,但人人都看到了那一剑。
圭镜还沉浸在那惊世一剑里,而其他人目光则不断在那看上去楚楚可怜的郑菀与离微真君犹疑。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刚才郑真人嘴里喊的,是离微真君的名姓吧?”
静月盘膝调息,并不多话,她以元力助药效化开,此药难得,为五转素心丸,五阶元药,任何皮肉伤都能在瞬间恢复。
“是,你没听错。”
调息要不了一息,惨白的面色便红润起来,语气轻快,“我也听到了。”
“所以离微真君和玉清门下……好了?”
猴脸怪叫了一声,他转问旁边的绿意,“你小师妹和离微真君好了?”
二师姐迷惑地摇头,又点头:
“大约……是的?”
男女之间的亲昵,有时不必特别亲密的言语,也许只是一瞬的眉眼交缠,刹那的柔软,便足以说明一切。
圭镜不在意这些,道:
“莫要大惊小怪的,我等还需为真君掠阵。”
崔望凌空踏云而立,持剑距那头狼不过五步,原来破空如吃饭的四阶幻影狼动作迟滞了许多,静月看了一眼,忍不住道:
“域?离微真君竟修练出了域?”
众所周知,域的修炼,起码要到妙法境,而妙法境修士能修炼出域的,其实整个玄苍界,还未听说,甚至大部分无相境修士,一辈子也掌握不了域。
毕竟,域代表着某种天地自然之法,掌握域,则表示可以利用某种天地规则——这已经涉及到道的领域了。
而崔望这般,明显是将头狼拖入了自己的域,让它无法使用破空之术。
书远眯眼看着:
“不是域,是半域,或者说,域的雏形。”
可不论是半域,还是域的雏形,都说明对方已经触摸到了规则之力。
“离微真君才无妄境……吧?”圭镜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溜园,“不愧为我玄苍界新秀第一。”
静月放下倨傲:
“是极。”
郑菀看不太明白,却不妨碍她觉得此时的崔望剑法精妙,俊美无双,她耐性有限,抱了一会婴儿,便将她塞给了二师姐,托腮看着崔望在上空打斗。
袍袖当飘,若风舞流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离微真君,真乃当世美男子也。”
静月击掌而叹。
郑菀:
“……”
她翘了翘嘴角,却凶巴巴地道:“不许你看中他。”
静月哑然失笑:
“这样的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若要据为己有,怕是要被那群扑上来的狂蜂浪蝶烦也烦死了。”
“……”
郑菀心道,反正她也只当他一段时间的露水情缘,狂蜂浪蝶与她有甚关系。
崔望收剑的同时,头狼巨大的身躯砸到地上,而周围的幻影狼群也像下饺子一样落了下来,谁都没敢动。
“残局你们收拾。”
他将剑收回,目光落到郑菀身上缓了缓,递出手去,“与我走罢。”
“我不。”
郑菀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没处理。”
“我想将丫蛋埋了。”
她声音弱了下来,长睫微颤,透出些微的低落,仰起头道,“崔望,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女子白净的脸上还残存着泪痕,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如水洗一般,崔望喉咙动了动,别过头去:
“好。”
众人便看着黄衣女修低低撒了声娇,素来清冷若仙的白袍剑修便站定不动了。
正面面相觑着,却听圭镜咳了一声:“咱们把这些幻影狼分一分,装起来,还有村民们,也要安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这孩子……怎么办?”
二师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