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她睡不着,便转过身,泠泠的月光透过重帘照进来,笼罩住长榻旁盘膝而坐的一道身影。崔望正襟危坐,雪色长袍如丝泄落。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被月色勾勒得冷峻凉寂的影子,他如山的眉峰与丰挺的鼻梁下,是深陷的眼窝,如刀锋刻过,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一大片阴影。
“怎么了?”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睁开来,映了一点月色和琉璃灯影,亮得晃人眼。
“睡不着。”
郑菀枕着手,一张精致纤白的小脸笑眯眯地,“崔望,我们提前过初一好不好?”
她提议。
年轻女子躺在长榻,素白中衣在榻上绽开了一朵花儿,被秋香色软被裹得玲珑,媚眼如丝,妖妖娆娆——
崔望却移开了眼睛。
“不好。”
他道。
“为什么?”
郑菀奇了。
册子上最爱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必是要干柴烈火烧不尽的,可这崔望,自她安顿下来,便径自跑一边打坐去了,既不看她,也无声响,好似这帐篷内有他没他都一样。
崔望阖目不语。
郑菀却不甘心,非要要到答案不可。
她掀开软被,塔拉着丝缎鞋慢悠悠走到崔望跟前,蹲了下来,目光与他平视,“是我不好看?”
她看崔望双目微阖,便用指尖去触他眼皮,冰冰凉的,睫毛戳得她有点痒,顿时便咯咯咯笑了起来。
“还是你不行?”
她双手支着腮,神情一派天真烂漫,仿佛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崔望蓦地睁开眼睛,长睫下眸沉若水,可这水里好似有涟漪四起,郑菀被这一眼唬得往后退了退,却见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喂!”
郑菀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无视过。
“不行。”
“为什么?”
“等初一。”
“……”
“为何一定要初一?”
“等初一。”
算了,这块愚木疙瘩。
郑菀不跟他叫这个劲儿,气哼哼地跑到一边的长几上将朱砂符笔之类的取出,一边练仉魂诀一边画符,周而复始,渐渐的,倒也沉入了进去。
崔望睁开了眼睛。
老祖宗在脑子里叫嚣:
“死脑筋,连送上门来的艳福都不会享!要换了老祖宗我……”
崔望充耳不闻,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这帐篷不算大,可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月色将一切打得透亮,连女子提笔作符的样子都清晰可见。
老祖宗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人,老祖宗我是永远想不明白的,老爱这么折腾自己,原则,原则哪有快活重要?”
“既诺,必践。”
“呸!我看你是怕一步退、步步退,被人哄得找不着北吧?既然你都退了一步,答应帮她练这个功,再多退几步能死啊?”
“算了算了,老头子一把年纪,不来操心你这破事儿了。”
崔望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
郑菀趁天还未亮,叫醒了崔望,这一晚,她成功画了三张冰心符,都是上好的品相。
“我要回去了,辰时要与队员集合,我们的关系……还是别让太多人知道了。”
崔望没作声。
“你也知道,这营地爱慕你的女修海了去了,那些人疯起来是真疯,我一小修士人小力弱,抗不住,还是瞒着为好。”
崔望冷冷道: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
“……”
这人翻脸无情居然比她还快,郑菀顿时有点不高兴了,不过为生辰那日能跟着,还是压着性子哄了一句:
“自然是好朋友的关系。”
可崔望还绷着脸。
“崔望……”
郑菀扯了扯他袖子,见他不为所动,又踮起脚在他唇间碰了碰,满意地看他脸色缓了些,又将双手挂他脖子上,没正行似的亲了亲,又亲了亲,“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一会还要去做任务呢,你亲亲我,我再走。”
她娇娇软软地撒娇。
红艳艳的嘴唇,像饱满的红石榴。
崔望喉咙动了动,人直挺挺地沾着。
“崔望!”
在一叠娇软的催促声里,崔望低下了头,生硬地带了点不自在地碰了下她的唇,那吻短暂地如蜻蜓点水,什么都还没感觉到,便消逝了。
郑菀却仿佛心满意足了,笑眯眯地将头枕在他怀里腻了一会,抬头:
“我走啦。”
崔望站在原地,看着她腰肢款摆地出了帐篷,指腹擦过唇角,突然一哂:
“当真是虫迷心窍了。”
明玉在篷内打坐之时,突觉蓬外有物掠过,魂识环绕一周,却什么都没发现,只得带着疑惑收回,收回前,往百丈开外的帐篷去了一眼。
无风亦无浪。
她重新吐纳打坐起来。
——
郑菀蹑手蹑脚地回了帐篷,二师姐的床褥还空着,之前匍匐在她榻角的男修已经被崔望处理了,她盥洗完,对着镜子妆梳到一半,才看见二师姐踏着晨露掀帘进来。
“二师姐,你去哪儿了?”
郑菀想起崔望当时有些奇特的表情。
二师姐素来温柔宽和的表情顿时有些讷讷:
“师姐之前接了个竹牌,机会难得……”
哦,采补去了。
郑菀福至心灵,只是没想到这行事柔婉大方的二师姐也会……采补别人。
二师姐整了整脸色,将一个竹笼屉放到桌上:
“我去食舍买了早餐,小师妹来吃。”
她径自去后方盥洗,不一会便换了一身黄裳出来,十二派门人除非极个别例子,比如千霜真君,大多数门人都会选择在门派集结中穿上弟子服,以示区别。
二师姐坐在郑菀桌边,等她吃完收了笼屉,才道:
“小师妹以后便会习惯了。我玉清门人在这等门派活动时,通常都不会宿在自己房中,不过师父嘱咐过我,你功法特殊,倒不必破身这般早。”
郑菀红了脸:
“二师姐——”
“——好好好,二师姐不说了,这些事儿,”她面色复杂,“他要快活,我要修为,不过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
“修道者以修为为尊,我玉清门开山门主有十二侍夫,谁人敢多说一句?小师妹,莫要因此自鄙才是。”
郑菀觑了她一眼,二师姐让她不必自鄙,可看样子……这话倒应该对她自己说去。
不过她未挑破,只点头:
“那是自然,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若养得起,自然也可。”
她点头点得那般用力,倒叫心情不大美妙的二师姐噗嗤一声笑了:
“你啊……”
还太小,不懂。
若遇一知心人,他如何会不介意过往,可既是知心,又怎会愿意采补,便对方愿意被采补,可天长日久,一颗真心又如何耗得起?
玉清门人,一旦动情,便是劫难。
“再打坐一会,便出门与他们会和去。”
会和后,一行连队长圭镜在内,一共十人,最后一位队员姗姗来迟,郑菀才发现,竟然还是个老熟人,书远。
他穿了一身北冕门道袍,绣有北斗七星阵的蓝色袍服衬得那张脸更是清秀端逸,嘴角一笑两个梨涡隐隐。
郑菀注意到昨天那个绯衣女修绷着的脸一下子放松了。
队长介绍:
“北冕门,书远。”
书远朝所有人点了点头,又和郑菀见过:
“郑真人,又见面了。”
“你认识她?”
二师姐低低地问。
郑菀朝书远点了点头:
“认识。”
只是不知,他何时进了北冕门,还成了内门弟子。
二师姐“哦”了一声:
“皮相甚好。”
并为之下了注解:惹人怜爱。
“行,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去霄竹路。”
在队长布置任务时,书远已经走到了郑菀身边,他重新与她见了礼,兴奋地告诉她:“我阿娘已经好了,带我和弟弟投了北冕门的一个老相识,如今我已是北冕门弟子。”
“恭喜。”
以己度人,郑菀很为他开心。
书远挠了挠脑袋,张了张嘴,突然道:
“以前在轩逸阁之事,可否真人替我瞒着、莫要告诉旁人?我……”
“明白。”
郑菀点头,表示明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书远咬着唇,“在你之后,我便只做个跑堂的工作了。”
郑菀惊讶了一下,这惊讶好似刺痛了书远,他一下子胀红了脸:“我原先也是好人家……罢了,不提往事。”
“对不住。”
郑菀不太有诚意地道歉。
书远也不说话,与二师姐一人站了她一边。
“……霄竹路位西余山脉之北,霄竹路往西往东,各有一条小岔路,偶尔也会有异兽下山,惊扰村庄,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一条主路、两条岔路……”
圭镜口齿清楚地将任务说完,便一拍腰间的异兽囊,但见一条……郑菀无数次在城池内见过的红色多足肉虫出现在面前,虫子慢悠悠地伸着触角走到她面前嗅了嗅。
“……”
郑菀险些惊叫起来,那些无数条蠕动的虫足,以及红扑扑肉滚滚近了还能看到皮下一层的肉虫居然伸出舌头——
“二、二师姐……”
太可怕了。
太肉麻了。
郑菀看着一起蠕动的虫足,手足酸软。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在一边安静站着的蓝袍突然挡到了她面前,也不知如何动作,那肉虫又退回去了。
圭镜冷眼看着:
“行了,上虫来,我们尽快去霄竹路。”
绯衣女修看了眼泪汪汪的郑菀:
“你怕虫?”
郑菀点头:“怕。”
“嗤,果然没出息。”
她笑了一声,一拍肉虫背就跳了上去,这个虫车……是只有虫,没有车的。所以如果要坐,整个人便是坐在那肉乎乎的背,与那薄薄的一层红皮白肉近距离接触的。
其他人也纷纷上了虫背。
郑菀惨白着脸,又“呕”了一声。
这些对玄苍界之人自然是家常便饭,可于她,便像是花坛的青虫变了色,还长成了半个大房子那么大。
“队长,要不您带队友先行,我领小师妹在后面跟着。”
二师姐提议。
一般来说,一队修士里如果有驭兽门之人,大都会选择坐他们的虫子,毕竟这虫子好养活,吃点青草便可,载人多也不费力,若要自己御剑出行,还得耗费元力。
地方远的话,元力耗损过多,到目的地直接便损失了一员战斗力。
“玉清门就是麻烦。”
猴脸修士骂了句。
便在这时,方才还看着快不行的女修竟然一踏虫子,利用轻身术法上了虫背,只是脸跟死了娘一样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手抓了样东西握在手中:
“走,走。”
绯衣女修看着她,却见那郑菀瞪大眼,看着手里肉乎乎的触角,傻了。红虫也抬起头,黑乎乎的眼珠子与她相对,嘴巴咧了一下,触角一动——
“哇。”
郑菀忙不迭丢开,哭着扑到了身后,揪着绯衣女修拼命将自己团起来往她怀里缩。
绯衣女修:
“……”
??
“太可怕了,呜呜呜,”郑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泪眼汪汪的,整个人团在一块,连屁股都不想与红虫子挨着,“太可怕了。”
可她一边说着可怕,一边又不肯下来,只一个劲儿催促圭镜快驱虫走。
圭镜看着那哭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第一次没了脾气:不过还是个孩子。
“小红,快走。”
他驱使红虫按心意往前,虫子沿山路跑得很稳。
郑菀缩了一会,从香香软软的怀里抬头,发觉那绯衣女修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也不知从哪儿拿出来块帕子,替她揩了揩脸:
“好了没?”
她揉了揉眼睛,讪讪地道:
“好,好了。”
真丢人。
郑菀骂自己,刚想从那怀里出来,身下虫子一个颠簸,她又忍不住往里躲了躲。
“……”
算了。
还挺可爱的。
绯衣女修看着一旁快速掠过的树影:
“我道号静月。”
“我还没道号,郑菀。”
郑菀将自己从人家怀里退出。
“你这么怕,为什么不坐你二师姐的剑?”静月是没办法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人害怕一只到处可见的红虫子。
坐了就耽误事儿了,郑菀虽然蛮横,这点儿还是懂的。
她顾左右而言:
“为什么你们不怕。”
这才奇怪。
多肉麻,多可怕啊。
书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流光溢彩,倒是个……坦率又娇气的女修,跟一般女修不大一样呢。
他看着她脸上被阳光照得格外璀璨的泪珠儿,女子脸颊细嫩白皙,酡红未煺,心里竟生出一股狠劲,很想将眼前之人拖来欺负,再叫她狠狠地哭一哭。
光这么一想,热血又开始沸腾了。
一行飞鸟唧唧喳喳地飞过,一只灰扑扑的铃雀掉了下来,张着嘴落到青草地,像被一股力道掐断了脖子。
崔望在远处突然抬头,魂识暴涨,在附近搜地般搜起来,刚才他似乎感应到了一股邪气,倒像是邪修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