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暮霭沉沉的夜,更夫敲起了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后面,崔望面色掩于烛火,郑菀一时瞧不真切,只能瞧清他挺直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紧抿。
听闻唇薄之人最是薄情,可郑菀能忆起的,大都是那双唇的温度,冰冷的,需要摩挲许久才攀升起一点儿热度。
“郑菀,你可以走了。”
崔望突然丧失了继续听她辩解的兴趣,觉得一切都没甚意思。袖口风动,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请。”
“不,我不走。”
郑菀忽而生出一种感觉,若此时走了,恐怕以后都将再踏不进国师府半步。
她快走几步,一把抱住崔望,双臂紧紧地环住他,摇头道:
“崔望,我不走。”
她抬头,一张脸已是泪流满面,“崔望,你别赶我走,我不走,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信我……”
“我真的是真心的。”
郑菀喃喃道。
“真心?”
崔望站在原地,只觉得这凡尘的夜,也没什么不同,该冷时还冷,只是终究太过污浊了。“哪儿来的真心?”
“……骊泗汤前你救我免于落水,石舫上你为我弹琴伴奏,那时,你并不是国师,我便已倾慕于你,后你成了国师,”郑菀顿了顿,“我既欢喜你是国师,因为我欢喜之人便是我即将讨好之人;又厌憎你是国师,只因从今往后,我对你的欢喜都要掺杂上利用与讨好。”
“而你在须臾之地,那般险境依然坚持带我下崖,救我于狼群……你这般好,怎能叫我不欢喜、不动心?”
郑菀声音低了下去,“那时,我是真心的。”
“所以我斩狼力竭时,你相扑过来也是真心?”
崔望淡淡地问。
“是!当然是!”
她的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便仿佛是孩童意图在向尊敬的大人证明自己,“我那时只是想去接你。崔望,我手都断了,很痛。”
“郑菀,别骗人了。”
崔望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却被郑菀抓住,又迅速扣了上去,她摇头,眼泪不住地流,“崔望,你信我,我没骗人。”
“我那时真的是想救你。”
她执拗地道。
“那传送阵前扑来,替我身受那乱箭穿身之苦,也是为了救我?”
“对着此物说。”
但见拂袖一挥,一株眼熟的青碧植株落地,见风就长,不一会便长至一人高,抽条、舒展,直到最后在顶端生了一枚朱果。
“说!”
郑菀瞠目结舌,一时口不能言。
她原以为此物神异,崔望上回用了,后来没见再用恐怕是没了,没想他竟还有一枝,还在此紧要关头对她施用。
“烬婆婆,烬婆婆,快帮帮我。”
烬婆婆慢吞吞出来,见此,只道:
“此子心绪翻涌,以我灵魂之力,或可能瞒过。”
“说。”
便在郑菀张口要回时,却见崔望抬袖弹出一道紫色雷罡,那雷罡倏忽而去,将青玉碧株打得焦黑一片,朱果顷刻化成飞灰。
“崔望!我还未答。”
“我替你答。”
崔望缓缓道,“你以性命作赌,便是为了趁我心防大开之际,于我身上下蛊,当真好心计,好决断。”
郑菀心内巨震,他竟知道了?!
他何时知道的?
她抬头,泪水凌凌,眼已经叫泪糊了,“崔望,崔望……我不过是太欢喜你了,我做尽所有、拼却性命,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哪怕喜欢我那么一点儿,我不愿意叫旁人分去你……”
“……崔望,你信我……”郑菀踮起脚尖,双手攀住他脖子,将面孔往他脸上贴,继而又用唇去触碰他的唇角、脸颊,眼睛,“崔望,我慕你爱你敬你,不能没有你……”
泪水打湿了崔望的前襟,他能感觉两人相贴之处湿淋淋的。
她的泪不断地滚落下来,沾湿了他的嘴角,他的脸颊,最后又钻入他的衣襟里。她毫无章法地亲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又绝望又恐惧,便像是猎人面前走入绝境的麋鹿,试图用最后一点儿微末的东西打动他。
崔望推开她,心口处被她泪水浸湿的在发疼发烫,可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清醒。
“走。”
“不,”郑菀摇头,双臂将他脖子环得更紧,她将脸埋入他的肩胛骨,执拗地道,“我不走。”
可突然,她死死抱住的人消失了。
在抬头,便看见崔望站她一丈远,“崔望!”
郑菀下意识向前,谁知却被一把剑抵住了,郑菀是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瞧见崔望的剑,剑鸿若流光,极美,极亮,也极冷。
冷芒在她脖间吞吐不定,好似随时要割断她脆弱的脖子。
“再往前一步,杀。”
郑菀不信,摇头:
“崔望,你不舍得杀我。”
“你可以试试。”
“杀了我,你便会死的。”
郑菀咬着唇儿,泪珠儿扑簌簌落。
剑鸿的光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她面上的哀凄与痛苦、绝望照得清清楚楚,崔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古井无波:
“你大可一试。”
郑菀看着他的眼眸,他又变成初见时那般了。
她跪于安雎门前,大雪纷扬,他撑着竹墨伞经过,无意瞥来时她不过是一道蝼蚁,他对蝼蚁的好奇,仅限于幼年被她打过一顿板子。
可后来明明不一样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依然面无表情,可她分明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缓而又缓地化开,他渐渐有了温度,像个人了。
偶尔也会对她笑。
可此时,他收回了对她的特殊,她便又成为匍匐在地的蝼蚁了。
他眸光凛冽,若刀锋刻骨,郑菀清清楚楚地明白,崔望说的,是真的。
那个除了剑,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少年剑君回来了,他说杀她,便是真的要杀她,他甚至对他自己的性命也并无顾惜。
图穷匕见之机已到。
郑菀知道,再多的泪已于事无补,她将脸擦净:
“崔望,你可还记不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一个生辰条件?”
“记得。”
“你愽凌崔氏一诺千金,从无背诺之人,是也不是?”
“是。”
郑菀朝前摊开手:
“那我要你手中的润氺之精。”
“便是此物?”
崔望拂袖一探,凭空一抓,手中便已经出现了一只白玉净瓶,不说里面之物,便是这瓶身都极尽华美,一整块通透的羊脂白玉,望之盈盈若有光。
他将瓶盖一拔,一滴比泪珠儿大上十倍的水珠儿便落到了他掌中。
那水珠儿竟是凝固的,落入崔望掌中,久而不化,郑菀看去,便只觉天地间,再没有哪一滴水能比它更纯净,更柔润,更让人目眩神迷。
她伸出手去。
却见方才还面无表情的崔望突然攥紧了拳头,在烬婆婆的尖叫声里,这润氺之精从凝珠儿变成了滴滴答答的水,从他指缝落到了地上。
“造孽!造孽啊!”
烬婆婆指天骂地。
崔望重新摊开手掌:
“我手中已无润氺之精。”
不必践诺。
郑菀猛地看向崔望,那双眸里的凛冽消失不见了,唯余深刻的嘲讽,仿佛在说,看,你汲汲一生,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换一个罢。”
郑菀突然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哭。
她红着眼睛问:“崔望,你为什么要这般?我不过是想求一个对你们来说,最普通不过的机会,为什么你要毁了它?”
她再也修炼不了了。
崔望把润氺之精毁了。
崔望漠然地站着,一言不发。
郑菀最恨他这般,便似她是地上汲汲营营的蝼蚁,他是天上不染纤尘的流云,她是地上泥,他是天上月,她徒劳一生,他却只需站着,接受上苍对他的厚爱与供养。
“我恨你,崔望!”
她揪着胸前的衣襟,那里又开始疼了起来,“我也有过真心的!崔望,是你不要,你打伤了我,是你把我往外推的。”
“所以,你便对我下蛊?”
“是!我只能对你下蛊。你这般铁血心肠之人,我除了对你下蛊,还有什么办法?从结识开始,你便时时审慎,以百倍千倍之镜照我,我除了下蛊,还有什么办法接近你?”
“荒谬。”
崔望看着她,“是你太贪,你既想要保住全家,又想修炼,还想要我,郑菀,这世道不是围着你转的,你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要不到便撒泼哭闹,使劲手段。”
“是!我知道!”
郑菀咯咯笑,“我便是太知道了,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崔望,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过真心么?没有,我告诉你,你说的很对,我对你全是算计,没有一刻有过真心!”
“太子如此,你也如此!”
房间整个儿静了下来。
崔望突然觉得自己连废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了,他拂袖直接将她送出了书房,房门“啪地”一声合上了。
郑菀站在走廊的台阶下,中庭内月色许许,却照得她浑身发冷,周围若隐若现的视线让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她抚好起了褶皱的裙摆,抬脚走了出去。
“小娘子,你等等我。”
镙黛追了上去。
仆役们面面相觑,遭了,看起来……郑小娘子失宠了。
郑菀坐着车架回到家中,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叫了声人,没叫到,掀被下了床。
这时,镙黛惊慌失措地进门:
“小娘子!国师大人上界去了,走了!”
“走了?”郑菀手一紧,很快便若无其事地道,“走了也好。”
“可、可是——”
镙黛急急道,“国师大人将柳家那位三娘子一并带走了!”
“哦?”
郑菀面色波澜不惊,“伺候我盥洗,我要去阿娘那请安。”
“是。”
镙黛福了福身,胭脂一并进门来,领着小侍女们服侍郑菀净牙、漱口,盥面、上妆,等要换衣时,镙黛突然“咦”了一声。
小娘子穿了素白中衣,斜襟对口的样式,露出一截纤细白净的颈子,颈子上还挂了上回生辰时国师大人“开过光”的凤佩。
可这凤佩看起来,似乎与往常不大相同。
“怎么了?”
郑菀低头,没发现什么异样。
镙黛挠了挠脑袋,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儿不一样,继续伺候着郑菀将换上新做的襦裙,一水的轻红色,在披披帛时突然想了起来。
她一拍脑袋,“小娘子,你的凤佩下面何时多了一串珠子?”
郑菀低下头,雪白鲛丝串着的凤佩下,多了一粒幽蓝的水珠儿,圆溜溜的,便像是她最爱吃的水晶丸糖。
她觉得有点眼熟,可想一想,又与昨日见的不大相同,这粒珠子里,还带着幽蓝幽蓝的水头。
“烬婆婆,烬婆婆。”
郑菀喊了一声,“你看看,这是何物?”
“润、润氺之精?!”
烬婆婆惊得声音都变调了:“还是三千大界几十万年才能诞出一颗的极品蓝沁氺丸!”
“哎哟,丫头哎,这可比昨天那颗小珠子好太多太多了,有这个,你非但能通窍,还能通百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