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叶舟离开卢城只是因为殷渺渺让他走。他对她奉若神明,今天要他滚,他不敢拖到明天,交代一二便动身离去。
什么寻找药材,都是搪塞旁人的借口。他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此时此刻,沈细流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的道是什么?
他的道,可还一如往昔?
若是,为何师姐要烧掉他的丹册时,他不敢出言阻止?若是,他想要凤凰羽毛做药材,又为何不敢直言?
师姐的喜怒哀乐,在他心里,难道已经比丹道更重要了吗?他震惊之余,又有些恍然,似乎明白了师姐所说的“你不像是你”的意思了。
他丢失了自我。
所以她要他离开。
叶舟想明白了这一点,心头沉重。
夜深露重,他眺望着滚滚江水,静坐了一夜。翌日,日光乍破之际,他对沈细流说:“雨水丰盛,前路恐怕难走,你……”
“我不怕。”沈细流生怕他又要敢自己走,硬着头皮拍胸脯,“请真人给我一个历练的机会。”
叶舟的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微微颔首:“跟上。”
暴雨滂沱,寻常的路都已被淹没,沈细流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动。叶舟便依旧驾驭着飞行法器,沿路观察是否有值得出手之物。
可看着看着,他不由紧锁眉头:“这水量不对。”
雨越下越大,但雨河的水位却不见上涨,甚至隐隐还有退去的意思。周边谢家专门开垦出来的低洼处,有些许水妖被困其中,想顺着河水逃离,却碍于铁网的阻拦,徒劳地挣扎着。
远处,轰鸣的水声爆响如雷。
叶舟心中疑惑,便驾驭着飞行法器一路循声过去。
无边田野尽成泽国。
洪水奔流,携裹着万钧雷霆之力,耳畔水声犹如巨龙咆哮,震痛鼓膜。
沈细流坐在飞行法器上,手指紧紧扣住,腿软口干。她亲眼目睹了魔修对谢城的屠杀,自诩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洪水滔天是大自然的威力,比人力的破坏更有冲击力,叫人生不起反抗的心思来。
她咬了咬牙,艰难地开口:“是不是有人破堤泄洪了?魔修?”
叶舟凝目:“我们去看看,坐稳。”
飞行法器骤然加快了速度。
不出半日,他们就到了潞江的又一大支流,沛河。
雨河的积水正通过人工挖掘的新河道,浩浩荡荡地泄入其中。而沛河之所以名为沛,自然原本就水量充足,如今又无端多了这么多的水量,水奔流而下,犹如万马奔腾。
沈细流观察了下河流的方向,有些讶异:“这个方向似乎是对着谢城那边去的。”
“嗯。”叶舟感受到了附近残留的灵力波动,可见动手的人并不是魔修,而是同道中人。
难道是他们的人在改水道?为了攻击魔修的据点?那这一带的道修怎么办?
要知道,潞江水系的面积占了陌洲的四分之一,地域广袤,魔修人手有限,不可能掘地三尺围杀道修,定然有许多幸存者藏于隐蔽处。
潞江一决堤,定然死伤无数。
是谁那么大胆?
叶舟眉关紧锁,顺着沛河的水道往前去。三日后,他又发现了一处新开凿的人工支流,将沛河的水流导入到另一条支流中。
沈细流认出来了:“这是潮河,潞江最大的支流,共有三段,初段东南-西北,第二段直接北上,最后入深渊峡谷。潞江这边的仙城过百,它要占五十。”
说到最后,她几乎能想象潮河一旦决堤会发生什么,不寒而栗。
叶舟没有说话。他已经看见站在飞剑上,利用符箓开道的人了。
“谢道友。”他落至谢小莹身边,蹙眉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叶道友。”谢小莹对于叶舟这个炼丹师还是颇有好感,紧绷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却未曾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我等在执行任务,不知道友如何在此处?”
叶舟依旧用那个理由:“我来寻些药材。”
谢小莹倒也直接:“前方都是被魔修占领的地方,怕是有药材也不能用了,道友不妨去雨河那一带看看,我谢家从前在那里有些许药田,兴许仍有遗留。”
叶舟道:“我便是从那里过来的。谢道友,你们这是要水淹城池吗?”
此次任务乃是机密,谢小莹犹豫了下,含糊道:“道友问这个做什么?”
叶舟还要再问,却听一个男人驭着法器降落,打断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谢十七,你认得他?城里的人?”
谢小莹道:“这是冲霄宗的炼丹师,叶舟叶道友。叶道友,这是季六。”
季鹤闲消息灵通,早就打听到了叶舟和殷渺渺的关系,给了他个“小白脸”的眼神,干脆道:“在下季鹤闲,奉命执行任务,事关机要,不便相告。”
叶舟拧起眉:“奉谁的命令?”
“你们冲霄宗的那位。”季鹤闲呵呵一笑,“道友若有什么不满,不妨回去问问清楚,不要妨碍我等——十七,这边怎么样了?”
谢小莹在心中估算了下时间:“十二个时辰。”
“走。”季鹤闲招呼他们,临走前看见叶舟蹙眉瞧着水道,暗生警惕:这家伙看着心慈手软,莫不是想坏了他们的计划?
这可不成。他眼珠微动,立即有了对策:“我们人手不足,道友既然来了,不妨打个把手。”
叶舟不敢相信这会是殷渺渺的命令,追根究底:“师姐让你这么做的?”
“道友不信,回头不妨亲自去问。”季鹤闲道。
叶舟摇头,不可置信:“这不可能。”师姐连凡人都要救,何况修士,如何会下这样的命令,要不分敌我带走那么多人的性命?
季鹤闲嗤笑:“有什么不可能的?敌强我弱,不出奇制胜,伤亡更多,道友可不要妇人之仁。”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音调徒然冷下。假如这个炼丹师执迷不悟,可别怪他事急从权了。
气氛一时僵持。
沈细流吞了吞口水,小心地问:“那个,如果有无辜者呢?”
“各安天命。”
叶舟抬起头来,对上的是季鹤闲冰冷审视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不擅斗法,又带了个拖油瓶,绝对应付不了这支小队。
只能随着他们同去,看看届时是否能救下一二了。
“我与各位同去。”他淡淡道。
季鹤闲动动眉毛:“如此甚好。”
*
季城。
千娇独坐于室内,绿色的烛光如豆,落在她脸上的光斑明暗不定。
这不是光影变化带来的错觉,而是她脸上的肌肉在不停的挪动,时而凸起,时而挪位,不出三息的功夫,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就变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
她的名字叫千娇,双胞胎妹妹叫百媚,同修了一套特殊的心法,名为《百变千身功》,分为《百变》和《千身》两卷。
百媚修了《百变》。最初,这门心法只能单纯改变人的外貌,但到后来,只要吞噬了对方的灵魂,便可以拥有对方的记忆,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修了《千身》,与《百变》一样,最初只能改变身形,强大后,只要吞噬对方的灵魂,即可掌握对方的能力。
两姐妹若是能够精诚合作,便能够瞒天过海,鸠占鹊巢。
可惜啊,百媚年轻,爱上了劫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为了爱情,她不断变换模样,只求恩爱长久。
千娇又惊又怒,屡次想要夺回妹妹却不成。而《百变千身功》的两卷本是一套心法,一起修炼方是上选,姐妹俩修为越高,对于对方也就越垂涎。
最终,千娇杀死了妹妹百媚,将她的记忆与能力化为己用。从此以后,她是千娇,也是百媚,修行一日千里,很快杀死了一个魔君,取而代之。
但她的本事虽然多,可做武修,可成法修,阵盘、符箓、炼丹都会一些,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必须将人身切换到那人的状态才可以使用。
她曾吞噬了一个驯兽师,能够在千里之外,利用妖兽进行监视。
埋骨之海下有他们本次陌洲计划的关键,她不得不每日切换一次查探情况。
今天亦是如此,千娇转换成驯兽师的模样,联通了守卫在天魔的魔虫。
视野里出现了一副诡异的图像。
规律膨胀、收缩的天魔附近,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不,用单薄还不足以形容,那分明就是一个纸片似的黑影。
它似乎注意到了魔虫的存在,扭过头来,冷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季城与埋骨之海相隔何止千万里,但对方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出口,千娇却觉得头晕眼胀,口鼻黏痒,缓缓渗出血来。
化神修为,阴气森寒……鬼帝!
千娇顾不得擦拭血渍,即刻切断联系,传音给劫命:“不好,鬼帝知道了。”
一息后,养伤的劫命赶到,面色难看:“发生了什么?”
千娇转述了方才所见,语调沙哑:“不是说瞒得很好吗?如何会叫鬼帝得到了消息?”
他们效忠的天煞魔君麾下,有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神秘人,名为尸魔。陌洲的黄泉眼就是对方发现的,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换得鬼帝默许借道鬼界,魔修这才能够绕过镜洲,直达防备最弱的陌洲,迅速占领此地。
而后,他们借埋骨之海下的特殊地形,困养天魔。
所谓天魔,乃是饲魔的高阶品种,类似于道修的天材地宝。生长于魔气浓郁之地,长年累月吸收魔气,慢慢诞生神智,乃是天生的魔物,极其强大。
如今埋骨之海下的天魔初初诞生,灵智懵懂,无法控制本能,会不顾一切吞噬活着的生物。
魔修要控制它,煞费功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斩断它的一部分,减弱它的实力,以免遭到反噬。因此,天魔虽然强大,却不会轻易动用。
可天煞却以黄泉为由,从魔帝那里借来了天魔。
黄泉中蕴含上古神祇的力量,多年来仅凭一支流便守住了容纳千万恶鬼的地府,困住一个天魔不在话下。
半年多来,天魔好好地待在黄泉口,未出丝毫差池,就等着他们在合适的时机放出,一举消灭陌洲的道修。
鬼帝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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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不想分析叶舟的啦,但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今天唠嗑一下。不喜跳过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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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对渺渺不是自卑,也不是把自己当做男宠。后者可以看莲生称心那样的,身如漂萍,会想方设法留下,为自己谋求安身之地,又或者是曾经的凤霖,理直气壮撒娇。他都不是。叶舟是奉献型的,付出就觉得快乐,不所索取回报。他想做一个好的情人,让渺渺开心,所以不愿意违背她的任何意思。
但谈恋爱不是那么回事儿……什么都迁就,还有什么意思呢?对修士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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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让叶舟走,有两个意思:他不走,还有救,那么可以温和一点去改变,他走了,病入膏肓,必须下猛药,让他离开她,冷静一点去想想更合适。
对于修士来说,点拨后自己悟出道理,比掰碎了讲明白更有用。我觉得渺渺对叶舟不算渣,她试探过了,把感情和道心都考虑到了,最后才做出的决定。
这也不是替叶舟决定啊,相反,是把选择的权利交还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