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殷渺渺捉着慕天光的手按在眼睑上,借用他冰凉的体温给眼睛消肿——虽然对于修士而言是多此一举,但这一刻的宁馨太难得,谁也没有开口破坏。
丝丝凉意沁入了眼睛,她贴了眼睛又贴脸颊,不肯松手。慕天光小心地调动寒冰玉魄的力量,很快压下了红肿:“好些了吗?”
“不许笑。”她警告道,“又不是没见我哭过。”
慕天光:“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过。”
“闭嘴!”
他噤声了。
过了会儿,她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的头发黑回来了。”
“嗯。”他无意义地应着。
然后,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奇怪的寂静弥漫开来。
殷渺渺拿出一葫芦酒来喝了口,烈酒烧喉,下肚便泛起阵阵热意,酒劲极快上头,胸口闷气顿时一消,怪道古人云“酒浇块垒”,诚不欺人。她问:“你喝吗?”
慕天光摇了摇头,这等时刻,比及消愁,他更想要绝对的清醒。
“为什么答应我了?”她颊生红晕,目光璨璨。
他道:“你哭得太厉害,不敢不答应。”
她自嘲一笑,叹道:“女人的眼泪。”
“你不哭,我也会答应你的。”他凝视着她,慢慢道,“你心意已决,我改变不了,只能顺从你的意思。”
“你愈发衬得我下作了。”她勾起唇角,“你要做的事,我千方百计地阻拦,我要做的事,却不会为你而改变,你只能答应我……真是不公平。”
他奇怪地问:“渺渺,你觉得我会恨你吗?”
“你没有什么理由不恨我。”
“因为要从头再来的人是我,不是你。”他果断道,“不必提师门一说,我若是真的死了,师尊决计不会向你寻仇,逝者已逝,岂会因一死人引起两派纷争?师尊乃是掌门,不会意气用事。”
殷渺渺:“……”
他弯起唇:“所以,你骗我。说什么会受困于心魔亦是谎言,‘他’不也是为你死的吗?你会难过,却不会囿于心魔,因为我们都是自己做的决定,‘难得成全’,也是你和我说的。”
殷渺渺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深深怀疑这些年自己到底和他说了多少秘密。
真是千防夜防,防不住枕边人。
这家伙记性太好了!
“那你为什么答应?”她没好气地问。
慕天光道:“我不欲你为难。”
虽说以她的心性,不至于受困于心魔,但他若是真的那么做了,无论成功与否,都对她是个沉重的负担。他的生死,他们的未来,世人的看法……全会压在她的身上。
她或许不在意这些,他却不想以爱之名将她困住一生。毕竟,他愿意碎丹重来,不是要占有她,而是想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她,守护着她,如果此举弊大于利,又怎能允许自己因一己之私心,陷她于两难之地呢?
“你放弃我,是想保全我。”他缓缓道,“我也一样。”
殷渺渺一时失了言语,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十分陌生。明明昔年秘境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全然是个初尝情事的青年,怎么倏而之间,他就变得这么成熟了呢?
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学会爱一个人很难。他那么喜欢她,情尘为岳,爱流成海,她以为他永远舍不得放手。
谁知大错特错。
她小觑了慕天光,也低估了他的爱和魄力。
红肿的双目再一次疼痛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心想道,她知道自己发现了珍宝,但每当认为掌握了全部的时候,便会有崭新的发现。
这哪里是稀世珍宝,分明就是一处宝藏。
如果不曾遇到危机,她或许永远不会知晓他的珍贵,然而残忍的是,此刻知道了,却很快就要失去。
命运总是那么爱捉弄人。
殷渺渺又叹了口气,低声喃喃:“我舍不得。”
“我也是。”他眷恋地注视着她,“我知道要怎么做,但你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是的,他们还有时间,只是这点光阴就好比是从海中掬起的一捧水,能留住多久呢?她暗中苦笑不已,面上却是柔情无限,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肯定地说:“当然,我有很多时间。直到最后一天来临前,我都不会离开你。”
她说着,奇迹般地说服了自己——即便结局已经写好,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该好好珍惜。
***
北粱洲。
当鬼的日子里,杏未红很少想起仙椿山庄的事,只在很偶然的某个瞬间,她脑海中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我都死了,少庄主应该已经有了别人吧。
肯定是的。鼎炉就好像是花瓶里的插花,蔫了谢了,自然就该换一束。主人只会在乎瓶里有没有花,不会在意是不是原来的那一朵。
她不觉得伤心,只是有点惆怅。
但绝大多数时候,她不会胡思乱想,而是一心一意的修炼。对她来说,做鬼比做人好的一点就是修炼变简单了。
过去要很久很久才能学会的法术,如今飞快就能学会。可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几个月后,她已经学会了看过的所有法术,没有新的能学了。
她一遍又一遍演练着旧法术,苦恼地想:这该怎么办呢?
“你就只会这十来个法术?”消失了很久的意识出现了。
杏未红道:“以前只会三个,这是我新学会的。”
“我看你天资不错,怎么会这么笨?”
她摇头:“我天资不好,什么都学不会。”
对方不置可否。
杏未红实在想不出办法,就问:“你会法术吗?能教我吗?”
“我是剑修。”对方说,“你要学剑吗?”
她想想,觉得法术也好,剑也要,都是修炼,便一口应下:“要。”
“那我就教你吧。”他说,“除了你,我也教不了别人了。”
语气大有怅然愤恨之意。
可杏未红听不懂,径直问:“但是我没有剑,怎么学剑呢?”
他道:“谁说修剑就必须有剑?我的剑法,用不着剑!”
杏未红对剑修一无所知,乍听之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可以学剑了。”
无知者无畏。他想着,念了一段口诀给她,说道:“我的剑没有形,也就不重剑招,而在于心境和气势。”
杏未红:“……哦。”不太懂。
“你练练看。”
她点点头,照着口诀练了起来。
入门的境界叫“蚍蜉撼树”,意思是“你”现在虽然渺小如蚍蜉,但你面对对手时,却必须要有这样无惧无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势。只要气势够强,战胜了弱小对于强大的恐惧,那么就能凭借蝼蚁之身,撼动参天巨树。
所以,这本来是个贬义词,在此场景中却变成了褒义,但是能够接受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因而无法摆脱自身的限制,也就练不了这剑法。
他愿意教给杏未红试一试,便是因为她足够无知,在白纸上随意涂抹,比修改一副完成的画作要简单得多。
然而,杏未红练得不算太顺利。她毕竟不是懵懂的孩童,面对威胁时,逃跑比迎难而上更符合人类求生的本能。
但她有个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性——不介意失败。
一个能花一百年去练习学不会的法术的人,不会因为失败而怀疑对错。她并没有质疑这套剑法的不合理,也没有想过放弃,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
三个月后,她入门了。
没有剑,仅仅是凭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她刺中了一只凶恶的妖兽。它不顾流血的后肢,警惕地张望着,试图找出偷袭自己的幕后黑手。
可是杏未红是鬼修,又被拘在了养魂木内,等闲不会有人发现她。
妖兽遍寻不获,只能灰溜溜地逃了。
杏未红眨了眨眼:“我成功了。”
“嗯。”
“所以,我学会剑法了。”她很高兴,好奇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他漫不经心地说:“天地一剑。”
杏未红点点头,心想:没听过,很厉害的样子。
***
慕天光说,他如今正在第三重的境界上,待到融会贯通以后,就可以尝试突破第四重了。虽然最后一剑在剑域中能发挥更大的威力,但剑修的境界不是百分之百吻合修为,以他如今的情况来看,大概是先悟第四重,再结婴化剑域。
结婴暂且按下不提,因为已经通过剑魔提前感知了最后一剑,是以三重过渡到四重的时间被大大缩短,粗略估计,只需要七到八年。
这是最后的时光。
殷渺渺有时觉得,与其钝刀子割肉,经历漫长了凌迟,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算了。可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她舍不得,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多爱一天,痛苦多一点,快乐也多一点。
说不好得与失。
但她想,若是不能与他走到最后一刻,必然会后悔终身,于是也就不再计较这么做理不理智,全心全意地度过每一天。
然而,世事是不会体谅有情人的难得,该来捣乱的时候不会手软。过了两日,毒娘子听闻他们已经办完了正事,客客气气地邀请他们前去一叙。
殷渺渺直觉不妙,问洪小宝:“最近可发生了什么事?”
洪小宝垮着脸:“我娘说两边都是真心求娶,辜负哪一方的‘深情厚谊’都让她觉得为难,所以只好用修士的办法决定了。”
“比武招亲?”她脑海中冒出了个武侠词汇。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是他们先打一场,赢的再和她打一场,胜了就嫁,输了就算没缘分。”洪小宝唉声叹气,“我一点都不想要个后爹。”
殷渺渺十分同情,水帮和盐帮是争地盘而不是争女人,有没有感情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除非毒娘子愿意放下家业带着儿子走,否则很难从中脱身。
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料,毒帮上下已经张灯结彩,挂满了红帐,毒娘子立在堂下,见他们到来,开门见山:“两位的事看来已经办完,如今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二位能够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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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决定了要分,但是还没到分的时候,以及,两个人的事,和第三人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