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为春猎的重头戏,一干公侯伯武将及成年皇子都随圣上御马去了卧云山林深处围猎。纳兰峥等女眷则在行宫里头行宴,算是与狩猎呼应,图个热闹和美。
皇宫不可无人主事,谢皇后在皇庙祭礼完毕后便摆驾回了宫,未曾跟来卧云山。此番主持宴会的人是硕王的生母,晋国公的嫡女,在后宫堪与谢皇后平分秋色的姚贵妃。
偌大一个怡和殿,丝竹管弦,余音袅袅,姚贵妃与另一位随驾的贤妃位列上首,其下座席被镂雕屏风一棱棱分成三个隔间。
由东往西第一隔间内为未成年的皇子皇孙及少数几位年幼的公侯伯之后,湛明珩也位列其中。
纳兰峥因此有些奇怪,弟弟是被交代了要封口的,可如此一来,太孙的身份岂不还得曝光?
她透过镂雕的缝隙仔细瞅了瞅才明白,云戎书院里确有众多公侯伯之后,却多是各家的嫡长子或嫡长孙,今日得了钦点到场的,除却被默许知晓实情的纳兰嵘,竟没有一位是那里的学生。
看来,圣上是预备将这把戏认真玩下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天子爷有心隐瞒的事,即便有人生出怀疑,但凡还有点头脑就不会拆穿。
大家都是聪明人,睁只眼闭只眼的功夫还是有的。谁会没事寻死呢?
第二隔间坐了与纳兰峥一样未出阁的女孩家。里头人不多,加上几位皇女笼统不过寥寥八个,可见真如绿松所言,她此番是得了荣宠的。
第三隔间坐了文人墨客。春猎是武事,文官不随行,不过这等热闹场面却也少不得要有文人墨客添彩,好记几笔回去。
这些人都是受到举荐才来的,多为朝中文官的门生,亦或诸皇子的门客,虽未参官职,却都有点才气。
纳兰峥因此想到一个人,偏头去瞅时果真看到了。顾池生穿了身格外老成的鸦青色直裰,坐在那里与一众同窗们谈笑风生。
她见状倒有些欣慰。她前世死前,那还是个十分卑微寡言的孩子,小心翼翼寄人篱下,连与她这嫡小姐说话都不大敢,如今却是得了待人接物之法了。
或许就像当年的父亲所说,顾家不重视他,因而给他取名“池生”,然本非池中物,终遇腾飞时,他总有一日会挣脱庶出的枷锁,成为人上之人。
纳兰峥这边的女孩家安安分分吃着茶点。四位皇女皆是十打头的年纪,端得十分矜持,话也不多,倒是旁侧的三位公侯伯之后一直嘀嘀咕咕说笑,看这样子,似乎是旧识。
纳兰峥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谁也不认得,就默默吃着荔枝肉,偶尔也听几耳朵。她们似乎在讲诗文,其中有位晋国公府孙辈的嫡小姐,看似是三人当中最有墨水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
不过,纳兰峥是从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墨宝见得多了,听她斟的字酌的句也不觉得有什么厉害,顶多算女孩家里的中等水准。
宴行过半,许是几位皇女架子端得累了,离纳兰峥稍近些的那个偏头过来,看一眼她面前翠玉雕缠枝莲纹瓷盘里所剩无几的荔枝肉,笑道:“是魏国公府的四小姐吧?这荔枝性热,可别吃多了。”
这位是排行十一的皇女湛妤,怕她年纪小不懂事才出言提醒。
纳兰峥闻言低头瞧了瞧果盘,这才觉得的确吃多了,不好意思笑道:“多谢公主提醒,是阿峥贪食了。”
哪里是贪,分明是无聊的。她的丫鬟进不得这等宫宴场合,因而身边连个说话打趣的人都没。可不只得埋头苦吃吗?
她这一笑,两朵梨涡便现了出来,湛妤忍不住轻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吃。”
“年纪小才要多吃的,日后可就没机会了。”
“日后怎就没机会了?”
“长大了要嫁人,若是吃得多了,脸生横肉,可就嫁不出去了!”
湛妤闻言轻笑出声,倒惹得其余几位皇女也偏过头来,其中一位稍年幼些的道:“魏国公府的这位小姐真是生得可爱极了,难怪逗乐了皇姐。”
又一人道:“我这儿还有荔枝,纳兰小姐要不要?”
显然这位妤公主在皇室中地位不低,素是受人追捧的,这才叫纳兰峥跟着引起了旁的皇女注意。
湛妤拦了她的手:“荔枝就别给她吃了。”又转头看向侍立在旁的宫婢,“替纳兰小姐沏盏花茶来,要加了枸杞的。”
纳兰峥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喜喝茶,人家公主对她一番好意,她自然不能驳了。
湛妤又问她魏国公府好不好玩,她平日在闺中都做些什么。
她是懂说话艺术的,为扮作小孩,答的时候刻意稚气了些,讲得趣味十足。
湛妤也觉得新鲜,几次被惹笑。尤其听她说到与弟弟“私逃”出府去茶楼听书,最后惨遭婆子捆回去那茬时,若非以袖掩了面,险些就没能端得住。
上首的姚贵妃难得见平日矜持内敛的湛妤如此尽兴,就问几位小姐在聊什么,说出来给她也乐一乐。
姚贵妃一说话,自然吸引了整个怡和殿的注意,霎时什么谈笑声都没了。
纳兰峥也不笑了,求救般看向湛妤,那些个趣事说给女孩家听没什么,可要给姚贵妃知道了,又传到圣上耳朵里,可不丢了魏国公府的颜面吗?
湛妤也是明白人,拉着纳兰峥那双软绵的小手朝上座道:“贵妃娘娘,我与魏国公府的小姐说私话呢,都是闺中的事,可不能讲给大家听。”
姚贵妃闻言笑了笑:“本宫倒不晓得,咱们妤公主也有古灵精怪的一面。”
方才称纳兰峥可爱的那位皇女插话道:“可不是嘛!我见皇姐与纳兰小姐倒是投缘。”
一旁的贤妃听了,朝姚贵妃笑道:“姐姐,昨个儿我听陛下讲,魏国公府的四小姐是位妙人,与小太孙也是相识的。”
姚贵妃闻言看了纳兰峥一眼,笑道:“是嘛。”
贤妃这话虽是放轻了讲的,可这时候的怡和殿却很安静,但凡有耳朵的,谁人听不见?湛妤听罢略有几分讶异,偏头问道:“阿峥认得明珩?”
岂止是认得,还结了怨呢!
她撇撇嘴:“有幸与太孙殿下有过两面之缘。”
才不是有幸!
湛妤一看她那憋屈样就笑了,似乎是猜到什么:“明珩的脾气差了些,心地却是好的,你多见谅。”
她一个国公府小姐哪敢对皇太孙“见谅”啊:“您这话说的,真是折煞阿峥了,要是被太孙殿下听着了,可不得怎么生气。”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颇有些不爽的干咳,偏头一看,可不正是来自屏风另一侧听见她们谈话的湛明珩。
倒是个顺风耳!
纳兰峥低哼一声,把头扭了回来。
湛妤见状却觉更有意思了,故意提高了些声道:“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我这侄儿真是越发不懂事了,竟连个小丫头都不肯相让。”
湛妤今年刚十五及笄,为先皇后所出,是太子的同母胞妹,在湛明珩的众多姑姑里,与他的关系当数最亲近。
湛明珩平日对这个亲姑姑也算尊敬的了,此番却还是来了脾气,奈何得把持着皇太孙的身份,不好发作。
纳兰峥继续埋头喝茶,不说话了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她所在的隔间里只剩了她与几位皇女的谈笑,晋国公府小姐那头似乎安静了太久。
她正觉得不对劲,想抬头看看,忽然听见一个细嫩的声音:“姚姑母,我这儿有半副联子,有了下片却反倒对不好上片,实在觉着可惜,不知今日可否跟您讨个巧,让在座诸位才子才女们替疏桐拿拿主意?”
说话的人正是那晋国公府姚家的孙小姐,姚疏桐。很是个美人胚子,虽不过十一年纪,却已能隐隐见出娟秀的眉目来,尤其那双眼,竟像笼了烟似的楚楚。
今日这等场合,她也是托了姚贵妃这位姑母的福才能来的。
姚贵妃颇有些嗔怪地看她一眼:“你这丫头倒聪明得很,讨巧讨到我这儿来了。成,姑母就替你做个主,你说说看,是副怎样的联子?”
姚疏桐晓得,那看似嗔怪的可不是在嗔怪,自己这出分明就戳着了姑母的心坎,忙答:“是疏桐闲暇时作的,献丑了。梅傲飞雪中,兰香清风间,竹翠狂雨后,菊黄秋霜前,四君四气雨霜风雪。”
这联子中规中矩,几分工整,几分意境,只是对在场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来说实在算不得出彩。不过毕竟是闺中小姐所作,且才这般年纪,宽容些看倒也不错。
姚贵妃看见第三隔间内有人在点头,似乎是肯定的意思,就夸赞道:“你是有几分才气的。”说罢看向在座皇女中年纪最长的湛妤,“妤公主也学诗文,不知可有考量?”
湛妤依旧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端着姿态抬眼朝上首笑了笑,不过,从纳兰峥的角度看去,她却是皮在笑肉不在笑,显然不大高兴了:“贵妃娘娘着实太瞧得起我了,姚小姐是跟着秦阁老念过几年书的,这等‘才华横溢’的联子,我怎会对得上呢?”
她口中的这位秦阁老是工部尚书秦祐,如今内阁当中最年轻的辅臣,三十一的年纪,才学却与公仪阁老也有得比,出身亦颇具传奇色彩。
因而她说完后,姚疏桐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在场的读书人也都在心底悄悄唏嘘。原道是普通的闺阁女孩,却不想竟曾跟着秦阁老这样的人物学过诗文,这样看来,那联子斟的词实在很一般了。
纳兰峥也暗暗拐了个心思。看不出来,太孙这位姑姑年纪不大,却是个厉害的狠角色!
姚贵妃位高权重久了,自然不像姚疏桐那样脸上写文章,她是一点看不出怒意的,反而笑道:“妤公主素来是谦虚的性子。”
湛妤也笑,又看一眼一旁埋头喝茶的纳兰峥,亲昵道:“阿峥可有想到好对子?”
纳兰峥闻言险些被呛着,若非前世也端了一辈子的仪态,她可就要一口茶水喷出来了!好家伙,这妤公主与那姚小姐是多大仇多大怨,竟要向一个七岁女娃提问,以此贬低人家。
湛妤见她似乎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发问吓着,倒有些过意不去。可她也不是有意为难纳兰峥,旁人兴许瞧不出来,她却晓得,这哪是什么简单的诗文对答,姚贵妃是想让姚疏桐表现表现,日后好将自己这个貌美又有“才学”的侄女往明珩跟前塞呢!
她要不拿出点颜色来,岂不白做了明珩的亲姑姑!
纳兰峥稳了稳神色才抬起头来,本想笑一笑糊弄过去,却听四周安静极了,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回答。
可她能怎么答?
她心里是有个对子的,斟的词也算中规中矩,说出来未必就会吓着人,毕竟这等水平的联子,隔壁顾池生五岁就能答了。可她晓得,前世出身书香门第的自己七岁时恐怕还难对出这个联子,如今魏国公府的书香气又不浓,倘使答了,难免还得叫人觉着不可思议。
只是,要说全然不会吧,似乎又丢了魏国公府的颜面。
这又不是一般的场合。
她只好道:“阿峥哪里对得上这样厉害的对子,只是我想,姚小姐的下片用了梅兰竹菊四君和雨霜风雪四气的话……那上片就用春夏秋冬四时和琴棋书画四景好了!”
这话一出,场面霎时冷了下来,四周更安静了。纳兰峥不免有些紧张,怎么的,她好不容易权衡利弊答了一半留了一半,难道还是显得太厉害了?春夏秋冬和琴棋书画是四岁孩童都晓得的意象,她能答出这个很奇怪吗?
湛妤有点发愣,看纳兰峥的眼色都不一样了,她原本可不是这个意思!
让一个七岁女娃来答姚疏桐的对子,本就是对她的嘲讽了,即便纳兰峥全然不会也够挫她的锐气。哪晓得她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姚疏桐的脸色白了几分,姚贵妃倒是反应快的,当先笑了起来:“不想纳兰小姐年纪小小,却极有才学。”说罢似乎想解了姚疏桐的尴尬,看向了第三隔间的文人墨客,“不知在座诸位对此有何见解,可能做全了这对子?”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了起来:“回禀娘娘,纳兰小姐所答意象虽简,却胜在工整,且反应过人,依小生看,倒是可以拿来作文章的。”
纳兰峥明白过来,她选取的意象不难,只是对一个七岁女娃来说恐怕反应太快了些,这才叫大家讶异了。
姚贵妃点点头:“那便请你来作一作这文章,如何?”
他立即摆手:“小生才学疏浅,不敢妄言,不如还是请顾兄来说一说。”
哪里是才学疏浅呢,既然当了这出头鸟,必然是想表现的。只是此人聪明,看出妤公主惹了姚贵妃不快,这才想叫顾池生来对这副联子,好全了她的面子。
毕竟在座这些年轻人里,当属年少成名的顾池生最了不得,如此也不算辱了姚小姐。
“疏桐不过是小学问,诸位请顾解元来答,实在太抬举她了,况且,顾解元必然是有更妙的意象的。”
顾池生本想推辞,听了姚贵妃这话反倒不好说了,只得起身拱手道:“贵妃娘娘莫要折煞了小生,小生也不过小学问罢了。只是恰巧,小生心中所想意象与纳兰小姐并无二致,恐怕作不出什么大文章来了。”
纳兰峥心里一哽,顾池生也忒抬举她了吧!
这孩子真是不懂得拐弯,跟愣头青似的,她是为维护魏国公府的颜面才得罪了贵人,他这么说又是为哪般?哪怕真与她所想一致,随手换个意象对他来说还不容易,何必也跟着得罪贵人去!
姚贵妃听顾池生这么说,心里显然是很不高兴了,却还是硬着头皮笑:“无妨,你说便是。”
“小生以为,这联子的上片可以是:春睡海棠图,夏看爱莲说,秋抚芙蓉琴,冬弈梅花谱,四时四景琴棋书画。”
文人们听罢都相看点头。虽是简单的意象,却引用了唐寅的《海棠春睡图》,周敦颐的《爱莲说》,古时名琴芙蓉琴以及象棋古谱《梅花谱》,可见作对之人学问功夫之深。
纳兰峥也在心底唏嘘,她可没想这些引经据典的东西,同样是公仪歇教出来的,顾池生果真还是高她一筹。
他从小就这么压她风头。她还是公仪珠的时候,父亲布置学问给他们,她若在他后边才上交文章,必然就要被贬得一文不值。
输给一个牙都没换齐的孩子,真叫她觉得丢脸极了。
索性如今牙没换齐的人是她了,心里还好受一些。
姚贵妃夸赞了顾池生几句,给了姚疏桐一个安慰的眼色。
只是她眼下哪里能被安慰到,今日这出原本是想在太孙跟前表现表现的,岂料到头来给她人做了嫁裳!
她原本就是扶风弱柳的姿态,眼下白着脸坐在那里,倒更惹人怜了。
这边湛妤却是心情大好,又与纳兰峥聊起别的来。
第一隔间里的湛明珩时不时就往两人那头瞥一眼,眼神悻悻。
这女娃这般讨皇姑姑欢心,真不晓得她哪里好了!人前倒是副伶俐的模样,竟还跟人家解元对一样的联子,怎得不拿这点聪明劲去解他的棋局?
她解不出,是因为压根没用心,不将他放在眼里罢!
他越想越觉得气闷,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就跟姚贵妃拜辞了,说要跟魏国公府的小世子出去散散心。
纳兰峥眼睁睁看着湛明珩故技重施带走了弟弟,觉得这人阴晴不定莫名其妙,登时气得不行,连湛妤问她话都没听清。
湛妤看了这情状就明白过来,过一会儿也跟姚贵妃拜辞,带走了纳兰峥。
纳兰峥跟着她出了怡和殿才见她笑道:“我就不跟你往外去了,他们应该还没走远,这儿就一条道,你往前就是了。”
“公主,您这是叫我去找弟弟?”
“明珩约莫是生了咱们方才嚼他舌根的气才会提早离席,他啊,的确是小孩子心性,不过也是捏准了你会在意嵘世子,才故意做给你看的,实则可不会仗势欺人!我是看你魂不守舍的,想你怕也在宴席上待得无趣了,不如去找他们耍。”
纳兰峥虽对湛妤替湛明珩辩解的那几句话不敢苟同,却是打心底感激她:“妤公主真真是极好的人!”
她谢过湛妤就去找弟弟了,只是原本就落了好大一截,又迈了两条小短腿,虽说路子不会错,却哪里瞧得见湛明珩和纳兰嵘的影子。
她又对这行宫四处不甚熟悉,走了好一会儿,看前头仍是无人,就愁眉苦脸起来,心道若非方才那情形不允许,可好歹该带上绿松和蓝田的。
正是停下来犹豫的时候,十分空旷寂静的宫道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纳兰峥回过头去,看见来人,忍不住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