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安坐在一边听完了陆言卿的叙述之后,也忍不住蹙眉。
“那你如今能想起自己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吗?”他问。
陆言卿摇了摇头。
“我只想起了那日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是一片模糊。”陆言卿低声说,“可能是那件事刺激到了我,所以才会将那些事情全部遗忘。可是,为什么如今倒是忽然想起来了呢?”
沈怀安自然也不知道原因,他建议道,“要不然我们去找师尊,跟她说说这件事情,或许能找办法。”
对于徒弟们而言,虞楚简直是全能的存在。无论他们想学什么,有什么困境,只要去找师父,师父都能帮忙解决。
陆言卿却摇了摇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劳烦师尊。”陆言卿低声道,“再说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说了,又能如何呢?”
沈怀安想了想,又说,“那你去问问李清成,这小子对这方面有点东西。”
“其实他之前便找过我了。”陆言卿道,“是我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为什么?”沈怀安疑惑地问。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知道我是谁又如何呢?”陆言卿沉声道,“我对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好好过下去。”
陆言卿本来也不是为了寻求解决方法。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黑夜中有些喘不过气,需要其他人陪着而已。
相比于后来才拜入师门的萧翊和李清成,陆言卿与沈怀安算是少年结识,一起长大,又是过命的交情。
若是他非需要人安慰,陆言卿第一想法便是来找沈怀安。
“你啊,就是太敏感,心思太细腻了。”沈怀安说,“你若是不甘心,咱们就把你身世弄清楚,也算了去一个心事。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你才容易难受。”
陆言卿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
“我回去睡觉了。”他道,“这件事不必和其他人说。”
“知道了。”沈怀安懒洋洋地说。
陆言卿这才离开西厢房,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回到床上躺下,一闭上眼睛,却尽是人的眼睛。
侍卫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脸,他睫毛长长的,湿润的,紧缩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年稚嫩的面庞,和孩子背后散落的村民以及侍卫们尸体。
还有侍卫那张僵硬的笑脸,比哭还丑的鬼脸,还有他死不瞑目,脸色泛青地注视着天空的脸。
侍卫的眼睛那么大,在陆言卿的脑海里,他的五官不断模糊,只留下了那双倒映着他当年稚嫩脸庞的有些惊恐而紧缩的瞳孔。
那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在这世道上,不是每个死人都能被人记住。
人的性命轻如浮尘。
就像那整个村子无辜人的性命一样。
那股浓烈的、刺鼻的血腥味仿佛就在鼻尖,刚刚合眼的陆言卿瞬间睁眼睛,他坐起来深深地呼吸着,修长的手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低下了头。
隔日清晨,众人都起床开始晨读。
沈怀安拿着书走出院子,他本来还有些担心陆言卿,便看到他一如既往地站在院外,等待其他人,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
“师兄们,早啊。”后面,李清成打着哈欠,和萧翊走了出来。
“早。”陆言卿温和道。
另一边,小谷也走了过来,一行人都往悬崖边去。
每日清晨,他们都要坐在岩石上,一边读书一边看着朝阳升起。
沈怀安拿着书,他有点发愣。陆言卿伸手用书卷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头。
“怀安,走了。”
沈怀安这才清醒过来,跟了上去。
一整个上午,陆言卿都表现得非常淡定,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可他越这样,沈怀安越不放心。
正常人做噩梦了,或者想到不开心的事情都不会这样淡定吧。陆言卿太能隐忍了,沈怀安终于有了和师父同理的心情,怕陆言卿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下午,趁着陆言卿在法阵中修炼,沈怀安抓着李清成,带他来到僻静地方。
“师兄,怎么了?”李清成说,“我最近没惹到你吧,你这是想找个阴凉地方把我埋了?”
“别贫了!”沈怀安带着他来到山坡一个僻静地方蹲下,他蹙眉道,“你那日探测陆言卿,是不是知道他过去是谁了?”
李清成一怔,他眨了眨眼睛。
“我……”
“别和我撒谎。”沈怀安说,“如果你看了,那你应该知道他童年强盗的事情,他昨日忽然想起来些,我看他神色不对,怕出事。”
李清成犹豫片刻,他叹气道,“师兄,其实出于个人隐私,我不该说什么。可……可你猜的对,我确实看到了他过去发生的事情,自然也能推测出他是谁。”
“那你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怀安催促道。
李清成看向他。
“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李清成道,“他自己都不想知道,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如果我告诉你,未来他知晓了,不会对你我离心吗?”
本来急切的沈怀安一怔,犹如一盆冷水浇头。
是啊,他本意是关心陆言卿。可如果陆言卿知道了这件事情,未来不和他好了怎么办?
沈怀安挠了挠头,他气道,“真是烦死我了!”
看着陆言卿自己钻牛角尖不行,想了解一下情况也不行,这可怎么办?
李清成蹲着,他蹙眉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情确实奇怪。”
“什么意思?”沈怀安问。
“陆师兄应该跟你说了,是一伙强盗行凶。”李清成道。
“对,他说他小时候以为是个巧合,是强盗要杀人抢劫,结果昨天晚上他想起来,那些强盗可能根本不是强盗!”沈怀安道,“那些人似乎就是冲他这个小孩子来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李清成说,“按照师兄的背景,完全看不出为什么这伙人要找他,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搭噶的事情。”
最后,他批注道,“阴谋,绝对有阴谋!”
沈怀安在李清成身边重新蹲下,他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陆言卿还说不要告诉师尊,我这到底说不说啊?”
“要不……我们再观望观望?”李清成挠挠头,“如果大师兄就是做了场噩梦,那就算了。如果你发现他又出现这种状况,我们就告诉师尊。”
“行。”沈怀安道。
二人的观察行为按下不表。
陆言卿自己本身就是非常细腻的性子。他察觉到自己会做噩梦之后,便会在睡前十分注意自己的气息。
而后哪怕他又连续几天梦到当日的事情,陆言卿再睁开眼睛,连呼吸都没有变过一分。
这样恐怖的制止能力和对自己控制的能力,恐怕也只有陆言卿能做出来了。
后来他干脆不睡觉,整夜打坐。
毕竟陆言卿已经到了金丹期,别说几天,几个月不睡觉都是可以做得到的。
他白日又和平常一样温和尔雅的样子,连沈怀安和李清成都被骗了过去,以为陆言卿只是做了一夜噩梦而已,却不知道他因为侍卫的那双眼睛,已经干脆夜晚不再睡觉。
别人没发现,虞楚却发现了。
她每周都会安插时间,给每个徒弟进行一对一的教学,分别是修炼打坐以及术法和武器训练。
这一日,陆言卿这周单独来找虞楚上课,二人打坐在洞府里,陆言卿开始打坐修炼,使用星辰功法。
虞楚注视着他。
“你气不稳,身体太紧。”虞楚道,“有心事?”
陆言卿睁开眼睛。他下意识躲避虞楚的目光,垂下睫毛,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抱歉,师尊,弟子走神了。”他说。
他立刻放松身体,尽量自如地使用星辰功法调转灵气。
可不知道是不是在虞楚的眼前,他越想放松,身体便越紧张,而后竟然差点行错了气,他一惊,睁开眼睛,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虞楚的目光。
似乎从小时候就是,虞楚只要淡淡地注视着他,陆言卿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他的内心想法和思维仿佛都瞬间在虞楚的目光下刨开。
陆言卿抿起嘴唇,他低声道,“师尊……”
他呼唤的语气已经有了丝恳求和脆弱,似乎是希望虞楚不要再这样看他。
“陆言卿。”虞楚淡然道,“我们师徒一场,已经十年,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陆言卿一惊,虞楚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他连忙道,“师尊何出此言,是我哪里做错事情了吗?”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虞楚冷声道,“你心里隐瞒的事情,到如今已经影响到你正常修炼,你却仍然一言不发,打算和我瞒到底吗?”
“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我……”陆言卿着急解释,可怎么说都不太清楚,他抿起嘴唇,低声道,“这事情和师门无关,又是我自己的私事,所以我不想占用您的时间。”
“不想占用我时间?”虞楚挑眉道,“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师尊……”
陆言卿从盘腿打坐的姿势转为跪下,他恳求地说,“师尊,您别生气,我知错了……”
虞楚都快被陆言卿气死了,这孩子从小就心思深,自己有事从不张嘴,而且还爱钻牛角尖。她一逼问些,他就说他错了。
道歉是真诚恳,不耽误他下次还犯,还把事情憋心里面。
“你知错了?你哪里知错了?”虞楚低声道,“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把你当成自己孩子照顾,你呢?有事也不说,美其名曰是不给我添麻烦。你若是这么见外怕麻烦,何必拜我为师?”
她又说,“如今你也大了,也有能耐了。实在不行我们分道扬镳,眼不见心不烦,你别当我徒弟,省得你怕麻烦我!”
虞楚这话已经非常狠了,她虽然对其他人冷漠,可对徒弟的温柔是他们都能感觉得到的。
更何况她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性子,为人已经非常淡然平静了。这些年来她鲜少变过语调,让她改变语气的人都已经死了,更何况从未见过她这面的陆言卿?
陆言卿喉咙蠕动着,心慌得要命,又低声恳求地说,“师父……”
虞楚干脆撇过头,冷冷道,“你走吧。”
陆言卿彻底慌了,他膝行至虞楚身边,伸出手无助地去拽虞楚的衣袖,虞楚还是侧着头一言不发,让他走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陆言卿如今已经快二十四岁,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仍然是当年那个跪在河边,哭着看虞楚愈走愈远的小男孩。
他抿了抿嘴,低声道,“师尊,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
陆言卿嗓子有些沙哑,二十多岁的青年,眼眶都红了起来,再也不见平日沉静如水,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风范,倒是像个孩子,轻轻抽泣。
他从小到大的懂事听话,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虞楚还是没有回头。她生怕自己一转头看见陆言卿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心软,不近人情地不理陆言卿。
陆言卿这样执拗的性子,只有真让他怕了,他才能真的改变自己。
果然,看着虞楚一言不发,也不肯看他,师父那冰冷强硬的态度最终击溃了陆言卿紧绷的心。
他一边无声流泪,一边伸手去轻轻拽虞楚的袖子,哽咽沙哑地低声说,“我以后什么事情都不瞒着您了,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虞楚深深地吸气着,她转过头,便看到陆言卿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泛红,连睫毛都被打湿了。脸颊上也是泪水,只不过人长得俊,哭起来也格外好看令人心疼。
这委屈脆弱的样子,谁能想象他是在仙宗大比震惊全场的年轻天才法修呢?
虞楚的手在袖子里一颤,握紧成拳,而后才缓缓开口,“那你说吧。”
好险,差点就没控制自己去安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