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病因不同,就要改方,如何治病?”看着面前悠闲碾药的女子,巫缓眉头紧皱,愁得厉害。
这些日,他倒是经常来这小院,跟伯楚讨论治病术法,只是这女子的师承古怪,跟巫医所学截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症状,偏要寻出三四种病因,还皆有不同的应对之法!这哪是治病?都快跟占卜一样了,让人如何对症下药?
“人有五脏六腑,气血精津,腧穴经络,本就遵循天理,交感相应。若只识表不识里,难免误诊了病因。为何同一种药,有时能治活,有时却会治死,根由正在于此。”楚子苓不紧不慢答道。
对于巫缓的疑问,她是能理解的。这里毕竟是春秋,是道教都未曾诞生的年代,更不会有成系统的中医理论以及相辅相成的哲学思辨。对于这时代的巫医而言,能够根据不同的病加减配方,已经难能可贵了,再进一步,实在不是他们的知识体系可以理解的。两千多年的漫长发展和完善,不可能靠灌顶传功来完成,因此她能教的,也只是最基础的理念。
这话让巫缓眉头一皱:“难道不是因为鬼神吗?不敬鬼神,药自然不会生效!”
楚子苓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反问道:“那我算是敬,还是不敬?”
这话顿时让巫缓语塞,他可见识过伯楚治病时的情形,没有唱咒,没有祭拜,甚至连巫袍都不穿,或针或艾,或汤或药,却总能治好送来的小儿。那些看病的国人又非卿士,只以为是大巫术法高明,哪能分辨的出“巫”和“医”的区别呢?
沉吟片刻,他终于问道:“那要如何辨别病因?”
“不知大巫诊病时,可会察言观色?”楚子苓反问道。
这四字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巫缓却点了点头:“面色青黑、惨白者,大多难治。”
身为宫巫,在他手上治好过不少病患,却也死过不少。这些病患多为朝中卿士,一个不慎就会牵连,害了自家性命。因而比起治好的,他更重视那些危重急病,绝不能让人把罪责推倒自己身上。这可是门极为考验巫医本事的手段,也是他自恩师那里学来的保命之法。
听他这么说,楚子苓就笑了:“这便是法。望面色,闻声息,问病症,腑脏气血有变,自会显露体表,有迹可循。”
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的根本,如《难经》所言:“望而知之者,望见其五色,以知其病。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所在也。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也。”
而除去切脉,望、闻、问这三者,对于巫医也是有用的,至少分辨危重病,总少不了这些表象观察,巫缓其实早就触到了门槛,只是想要一窥究竟,还要时间罢了。
听她这么说,巫缓的双眼猛地亮了起来:“这还有迹可循?”
能够根据患者的表证判断病情是否致命,就已经是不传之秘了,这观色相的法子,简直可以称之为“神术”!哪怕只是透漏少许,对他也是受用不尽的好处啊!
没让巫缓失望,楚子苓淡淡一笑:“怎么不能?肝主目,心主舌,脾主口,肺主鼻,肾主耳,病色亦有白、黄、青、赤、黑,若是佐以其他几种法子,总能断出病由。”
五官还能对应五脏?巫缓额上都冒出了汗水,想要细问,然而嘴张了两次,却开不了口。这等精要,能说这么多给自己听,已是难得,岂能再问详细?
巫缓那副纠结扭捏的样子,楚子苓怎会看不出?不过这些东西,确实不太适合细说,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一股脑倒出来,恐怕会起反作用。若是巫缓有心想学,慢慢引导,让他自行领悟,并且展开研究,才是可行之法。
见伯楚闭口,巫缓简直心痒难耐,正想再问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叫喊声:“大巫,大巫救命!”
听到这一嗓子,巫缓猛地起身,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一旁坐着伯楚也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这应该是找伯楚的吧?看来再怎么强调,还是有人当她是个巫医。
不过难得遇到送上门的病患,巫缓还是跟着走出门去,只见小院正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干瘦汉子抱着个小儿,边喊边哭,显然失了分寸。那孩童年岁不大,又黑又瘦,抖个不停,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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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儿痫”!巫缓怎么说也是巫官,经验老道,一眼就认出了病因,立刻对伯楚道:“是痫症,用雷丸膏浸水即可!”
取雷丸以猪膏调和,以冷水搅拌,让病儿浸入水中,就能治痫症。
然而他的好心提醒,对方并未理会,只飞快查看了小孩的体征,又问了孩童的父亲两句,才道:“是暑风,须得入内行针。”
暑风是什么?不是痫症吗?巫缓一脸茫然,就见那素裙女子领着那病儿的父亲,快步入了内室。难不成自己认错了?她要如何治这病?脚下不由自主挪动,巫缓想要入内细观,谁料一条手臂又拦在了面前,之前未曾露面的大汉似笑非笑的对他道:“大巫不妨在外歇息片刻。”
巫缓立刻止了步,面上也显出羞愧神色。这可是偷师,是巫者大忌,他怎能如此厚颜无耻,前去窥探?不过此刻离开,巫缓也是舍不得的,只能硬着头皮坐在了屋檐下,权当没看到对方眼中嘲弄。就算不能看伯楚施术,也该看看结果才是。
然而没等到那对父子出来,倒是守在门外的随从急急赶了过来:“大巫,白府遣人来请。”
白氏可是秦国大氏,乃是秦武公之子公子白的后裔,能寻到这里请巫缓,显然是家中有人得了急病。这样的君侯之后,巫缓是万万没有推拒理由的,看了眼犹自闭门的小屋,他叹了口气,起身道:“改日再来搅扰田子。”
他想来搅扰的怕不是自己吧?田恒微一拱手,算是全了礼数,但是送客就免了。看着那巫者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哼了一声,子苓还真是兴致不减,这些日都没拦着这巫者登门,估计是真有心传些手段了。也是,这等心思执拗又没甚架子的巫者,确实不算多见,难怪她会见猎心喜。
也许还是早日收个徒,更省心些。脑中绕过这念头,田恒又摇了摇头,收徒可是大事,还要子苓自己决定才行。等离开雍城,再做计较为好。
又在门外坐了片刻,就见木门吱呀一声拉开,那干瘦男子呜咽着退了出来,一下又跪倒在地,叠声道:“多谢大巫!多谢大巫!小人这就寻婆娘前来,给大巫使唤。”
他怀中并未抱着孩儿,显然患儿还留在室内,看来是病的不轻,要留下照看两日。一个男子留下陪伴自然不妥,要□□子前来。
田恒见他这副模样,上前一步:“小声些,莫惊了人。”
那男子似才发现这这高大壮汉,唬了一跳,倒是收了声,又狠狠叩了几个头,才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田恒也不管那男人,迈步进屋,就见妻子跪坐在榻边,正专心施针。那孩儿已经醒了过来,身上也不再抽搐,就是病怏怏的,看着仍是可怜。
知道子苓喜爱孩儿,田恒也不打搅,坐在一旁静候。又过了小半刻,施针的手才停了下来,楚子苓俯身摸了摸男孩的额头,轻柔的对他说了句什么,这才起身。然而不知是不是起的太急,身形竟然一晃,没能站稳。
一只手自后方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田恒眉头紧蹙:“可是累了?”
都是那巫缓天天来搅,让子苓没法好好歇息!
楚子苓可不知身边人的想法,捂着胸口压了两下,才下压突如其来的恶心。怔了怔,她伸手搭在了自己腕上,片刻之后,神色有些复杂的扭过头,看向自家夫婿。
见楚子苓面上神色不对,田恒心头忽的一惊:“怎么了?可是病了?”
说着他就想拦腰把人抱起来,楚子苓赶忙止住,摇了摇头:“不是病,是有身孕了……”
毕竟是医生,楚子苓前些日就已经觉出不对,但是没有表证,不敢轻易下结论,生怕自己料错了。然而现在,是不会错了。
因为屋中有病人,这句话说的极轻,田恒却跟被雷劈了一样,傻在原地,连伸出的手都僵的收不回来。
见他这副傻样,楚子苓“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心头的忐忑被人分享,倒是轻快了几分。田恒则猛地回过神,想要抱人,又不敢乱动,手在空中晃了半天,终于颤巍巍落在那平坦的腹上,连一份力道也不敢用。
“真,真的有孕了?”这腹部明明还平坦的可以,已经藏了个孩儿?田恒只觉脑中嗡嗡,又是狂喜,又是担忧,连话都结巴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你不信我的医术吗?”楚子苓挑眉反问。
“信,自然是信的!”听到那嗔怪,田恒面上的喜色终于炸了开来,嘴角都要裂到鬓边了,“有孩儿了!我的孩儿!”
这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何等的具有感染力,楚子苓也笑了出来,轻轻扯了对方一把:“小声点,这边还有病人。”
田恒的面色却猛地一肃:“你有孕在身,怎可操劳?对了,把这小儿交给巫缓,他定然甘愿!”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楚子苓哑然失笑:“只是有孕,连怀都未显,何必如此紧张?这孩子还需的我来治,以免落下病根。”
暑风是有一定几率留下后遗症的,否则她也不会留下他就近看护。
田恒却不答应:“若是染了病气怎么办?不可行险……”
“田恒!”见他这模样,楚子苓忍不住连名带姓叫了出来,目光平直注视着对方,“我是个医生,知道轻重,你须得信我才行!”
她可不想这个新任父亲患上恐慌症,把她关在屋里。怀孕当然要小心,但是不意味着她就成了个废人,相反,适当的运动和工作能够保持体力,帮助她撑过鬼门关一样的生产时刻。若是田恒失了分寸,对于两人都有害无益。
被这一声喝止,田恒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深深呼出了口气:“我心有些乱……”
他的心从未这般乱过,狂喜,担忧,惊慌,几乎无法自控。他曾想过两人的孩儿,却未曾想直面之时,会成这副模样。
楚子苓笑了,上前一步,倚在了对方胸前:“还是几个月呢,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总要寻个居所,要让你和孩儿安居,还要寻几个可靠的婢子伺候,最好再寻个助产的妇人……脑中乱哄哄一片,田恒却无法自控的伸手,把她锁在了怀中。
当熟悉的药香飘在鼻端,怦怦心跳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他低头吻了吻妻子的发顶,也无声的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就是这么快=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