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楚子苓猜测了无数可能,也没想到会听到如此答案。这女子竟然是赵庄姬?赵氏孤儿里的那个赵庄姬?
然而再怎么震惊,她也不敢露出端倪,只颔首道:“吾乃田氏巫,就住在别院,庄姬两日后再来寻吾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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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巫?莫非是哪一家的私巫?赵庄姬闻言好奇更甚,却不好明说,只笑道:“吾也住在宫中,到时还要请烦劳大巫。”
这可一点也不麻烦,能在晋宫行走,也是楚子苓目的所在。又看了眼那闷不吭声,被唤作“武儿”的稚子,楚子苓定了定神,吩咐道:“这两日莫让小君子多食。吾也会配一剂药,着人送去。”
赵庄姬大喜:“多谢大巫!”
三言两语约定了后续诊治,赵庄姬看了看儿子蔫蔫的小脸,还是不敢多留,告罪先走一步。看着一行人匆匆背影,楚子苓低声吁了口气,本以为救的是个公子,没想到竟然是鼎鼎大名的“赵氏孤儿”,然而这个赵武以及他的生母赵庄姬,可跟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思忖片刻,她对一旁婢子吩咐道:“若是田大夫归来,请他前来一叙。”
这些事情,必须尽快理出头绪才行。交代完毕,楚子苓才回到屋中,选了几味药材,细细碾磨起来。
等消食丸剂做好时,田恒也自前朝返回,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开始制药了?”
子苓经常带着药箱出门,但是制药的时候并不多,更多是把几种草药包在一起,送去煎熬。突然制药,还特地叮嘱让他前来,可不同寻常。
楚子苓却道:“我今日治了个孩童,正想找你说说此事。”
才离开半天,子苓就能在宫中治病,田恒讶道:“可是晋侯的公子?”
“不是,是赵庄姬之子。”楚子苓迟疑片刻,“这庄姬是何来历?”
“原来是庄姬。”田恒在楚子苓对面坐下,沉吟道,“庄姬乃是晋侯之姊,嫁了赵氏宗主赵朔,前岁赵朔病故,她儿子赵武,便是赵朔唯一子嗣。只是如今赵氏宗主乃是赵括,赵朔一脉从大宗变为小宗,怕是与家主之位无缘。”
这解释让楚子苓更晕了,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赵武可是个遗腹子,因晋景公的宠臣加害,赵氏一族被屠,庄姬为了保护儿子,遣忠臣程婴护送赵武出逃,自己则投缳自尽。为了保护这孩子,程婴等一干忠臣或死或伤,或献出自家孩儿保全主公,最后熬到新君登基,这才恢复了家主之位。怎么到了田恒嘴里,全不是这副模样?
那赵武看起来可不似遗腹子,他母亲庄姬就住在宫中,应当跟晋侯颇为亲密,哪有昏君逼迫的模样?更别说与家主之位无缘的说法了。
“所谓大小宗变化,是何缘故?为何赵武无法继承家主之位?”楚子苓追问道。
“赵朔的父亲赵盾,乃是赵衰长子,却是狄妻所生。而赵同、赵括、赵婴三人,乃是晋文公之女赵姬所出,因为赵盾才能出众,赵姬让贤,他才能被扶为嫡子,出任正卿,持国近二十载。只是年迈时,赵盾又让出了宗主之位,令赵姬的爱子赵括担任赵氏宗主。若是赵朔不死,兴许还能以庶子兼任正卿之位,但是赵朔早亡,如今嗣子年幼,哪还能把持家业?”田恒对于赵氏的事情不算陌生,信口答来。
赵武根本不是赵氏的继承人,也很有可能无法担任正卿。“赵氏孤儿”可能只是个“故事”,导致赵氏覆灭的“下宫之难”呢?楚子苓脊背都生出了寒意,若是因为某些原因,赵同、赵括、赵婴这三人举族覆灭,赵武不就有上位的可能了?那么下宫之难,究竟是因为有人陷害,还是一场暗地里的夺位战争?
见楚子苓面色凝重,田恒问道:“你可是想从庄姬这边下手?她如今在赵氏并无甚地位,怕是无法搅动六卿之争。”
楚子苓摇了摇头:“若赵姬有心让儿子重新担任宗主呢?”
田恒一怔,神色郑重了起来:“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庄姬甚爱其子。”只见了一面,楚子苓又能看出什么呢?然而若从一个君侯之姐,正卿之媳的角度来看,夫婿早逝,儿子沦为小宗,庄姬又该是什么心情呢?
“赵氏早有不合,郤克、栾书与赵朔亲善,赵同、赵括不喜,与其恶交。”田恒沉吟道,“如今赵氏势大,非但兄弟三人,连小宗的邯郸赵氏都欲进阶卿士,怕是郤栾两氏不允。若是真闹起来,可是一场乱战。”
而六卿乱战,若是屈巫这个外人搅了进去呢?有些话,实不必言明。
“要试探一下吗?”楚子苓问道。
“不急。”田恒还是更沉稳些,“你先给赵武治病,看看庄姬心思。”
兹事体大,慎重一些总是没错。
与田恒商量妥当,楚子苓又专门前往齐侯处,禀明此事。
齐侯哪能料到大巫到了晋宫还能找个病患,然而听闻是庄姬之子,便微微颔首:“毕竟是晋侯之姊,大巫援手,也是应当。”
这几天他在晋国还是有些憋闷,晋侯待他不差,但是谨小慎微,逢迎周旋,实在不是齐侯的本性。若是大巫能讨好晋侯的阿姊,晋侯待他,应当也能亲近几分吧?
正是知道齐侯心思,楚子苓才敢放胆提到此事。见他答允,也放下心来,当日就把配好的药丸交给了宫人,还仔细叮嘱了一番服用的方法。第二日,明明还没到复诊的时候,就有人来请。
“可是小君子有恙?”楚子苓心头一紧,赶忙问道。
“大巫安心,小君子已有好转,主母大喜,才命奴婢来请。”面前那中年女子笑着答道,许是为了表示郑重,庄姬竟然派了身边傅姆亲自来请,不可不畏不重视。
这是庄姬进一步信任自己的表现,楚子苓心头大定,带上了药箱奴婢,不紧不慢随那傅姆前往庄姬住所。
因是外嫁女,庄姬并未住在后宫,而是暂居离此不远的一处偏院。刚一进殿门,就见庄姬满脸喜色迎了出来:“大巫昨日那药,着实管用啊!”
赵武已经病了月余,昨日也是稍好些了,庄姬才带他出门玩耍,没想到走动不久就吐了,要不是碰上这齐国来的巫医,说不定会成什么样呢。结果一针,一药,今日竟然有了起床的气力,还想吃肉糜了,若不是庄姬记得大巫叮嘱,说不定就要上一堆好吃好喝呢。
楚子苓哪能不知药效?问道:“可是小君子有了胃口?如今他身体尚虚,不可多食。”
庄姬立刻道:“亏得大巫交代,否则吾都要为他吃肉羹了。只是孩儿尚小,总不能饿着,这才请来大巫,看看要如何安排?”
新手母亲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一旦孩子有病,就离不开医生了,恨不能吃喝拉撒都要人交代清楚才行,何况还是庄姬这样的孤儿寡母。
明白对方担忧,楚子苓颔首道:“无妨,请小君子出来,吾再看看。”
庄姬立刻让乳母抱来了赵武。许是身体恢复了些,赵武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也不惧怕楚子苓面上巫纹,乖乖冲她行礼。
就算有些图谋,楚子苓也不会对个孩子如何,当下放缓了声音:“小君子腹内还鼓胀吗?”
小小的赵武摇了摇头:“武儿不食糜了。”
他说起话来,还有些奶声奶气,但是言词十分郑重,显然是母亲交代的。楚子苓不由微微一笑:“糜还能食,待小君子病好即可。”
赵武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乖顺无比的点了点脑袋。楚子苓这才让他张口,看过舌苔,又用手在胸腹处压按,最后才把脉验看。
见大巫检查的仔细,庄姬不由又悬起了心神,片刻后,楚子苓收回了手,问道:“小君子可还腹泻?”
“略有些,比前两日好多了。”一旁乳母赶忙道。
“再针两次,就能正常饮食了。”楚子苓道,“不可喂得太多,肉、谷都要煮烂,若是再有腹胀,可少喂些莱菔水,切不能等食积。”
下面伺候乳母、傅姆也皆是点头,庄姬叹道:“换成宫中巫医,只会喂些古怪东西,哪有人说过莱菔。吾儿也是侥幸,才能遇到大巫。”
说着,她展臂把儿子揽在怀中,爱怜的抚了抚发顶。赵武也不挣扎,乖顺无比的倚着娘亲。
楚子苓见状便道:“孩童体弱,难免生邪。不过吾看小君子聪敏沉稳,将来必成大才。”
这等恭维,最是讨母亲的欢欣,然而庄姬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只谢道:“借大巫吉言了。”
她为何会如此表现,不过是想起了儿子的身份。既然是小宗,哪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其父英武,其祖更是执掌朝政,连君侯都要避让,而且她这聪明乖巧的儿子,难不成只能被人踩在脚底?
怨怒只是一瞬,就被庄姬压了下去,她笑着问道:“大巫神术,怎么以往未曾听闻?”
哪家君侯身边有出众的巫医,都极容易传开,诸侯之间互相借人也是常态。可是这大巫如此妙法,怎地没有传出丝毫呢?
楚子苓淡淡一笑:“吾乃田氏家巫,随寡君来朝,故而无甚声名。”
难怪她自称田氏巫!庄姬眼睛都亮了起来,嘴上却道:“大巫如此手腕,又岂是一家之才?当侍奉君前才好。”
“寡君有需,自当效力,只是施术何必朝堂?”楚子苓道。
庄姬笑了:“大巫豁达。”
这一吹一捧,倒是把两人关系拉近许多的样子,庄姬又闲谈几句,顺便问了些小儿日常的注意事项,这才捧出礼物,作为谢礼。楚子苓自然不会拒绝,笑纳之后,也就起身告辞。庄姬又把人送了出去,待那身巫袍去得远了,一旁心腹才低声道:“主母可是要用那巫医?”
“为何不用?”庄姬轻轻舒了口气,“只是个家巫,再好不过。兴许此女,能助吾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赵庄姬史书上说是“晋成公姊”,但是辈分实在不对,如果真是晋成公的姐姐,那就是晋文公的女儿了,跟赵朔他奶奶一个辈分,怎么可能?所以理论上应该是成公的女儿,景公的姐姐才对。“庄”是赵朔的谥号,所以才尊称为“赵庄姬”。
《左传》没有赵氏孤儿的说法,倒是记载了“晋赵婴通于赵庄姬”,赵婴是赵朔的小叔,这对算是叔叔侄媳惹=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