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风格外的凉,吹过赵琴阑的玉足时,也勾起她一阵阵的战栗。她已经虚弱到可怕的程度了,她现在总是无缘无故地昏睡过去,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思维断断续续,脑子里混沌不堪。
但今夜的赵琴阑特别的清醒,她甚至恢复了行走的力气——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恐怕是大限将至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于是,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夜里,她独自一人,提起裙摆,着一双洁白的足,走到院子里荡秋千。
在她过去的少女时间里,她经常这般在院子里荡秋千,有时候甚至在秋千上睡着——反正不必担心,因为封七会负责将她抱回床上。
她摇摇晃晃地推动着秋千架子,眼神流转,而后轻轻呼唤道,“你在么?”
一双温柔而宽厚的手从后面抱住了她纤细的腰,封七略带着疲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止住了秋千的晃荡,而是将赵琴阑抱下来,席地而坐,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我一直都在。”
今日封七与赵雍一起对婚宴现场做最后的布置,他们二人从清晨忙到日暮,几乎没落过脚,但是在一切都确定无虞之后,封七第一时间便赶到了赵秦阑的梧桐馆,刚好看见她一人在秋千架子上晃荡。
赵秦阑温柔一笑,她就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孤单的一人。
这声音温柔醇厚,于这十几年来一直萦绕在赵秦阑的耳边,但没有哪一日能有今日动听而令人感动。
他不离不弃地守候着自己,已经如此之久,就算是夜色已深,圆月东悬的现在,也是随叫随到,从不怠慢。
赵秦阑依靠在他怀中,轻轻地环着他精瘦的腰身,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而温暖,是这么久以来难得的平静和坦荡。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不生病,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想要嫁给我,毕竟你是高高在上的凤凰,我是匍匐在地上的蝼蚁。”封七叹了口气,他的语气庆幸而失落,“可是我又多么不想看到你生病,更不想以后都不能再见到你——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以后只能望着你留下的一只白玉簪子,一件素色衣裳想念你。”
人都是这样,总是贪心,他笑了笑,“我多么希望从今往后,你我去乡下住着,养养小狗,种种蔬菜,过平凡人的一辈子。”
赵秦阑窝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她哪里又不是这么想的呢?她又何曾不想抛下这凡尘俗世间的纷纷扰扰,只是和他在一起,就算是没有荣华富贵,没有锦绣绫罗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上天总是过于残忍,它甚至不愿意给赵秦阑去想象这一切的基础,她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了——明日过后,赵秦阑便不再是赵家小姐,而是封七之亡妻
“笨蛋封七,我想跟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赵秦阑望着漓城上空那一轮皎洁而明亮的圆月,笑着问道,“这是很漫长的一个故事,也许会有一点乏味,也许也会有一点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我还是想要讲给你听。”
“你讲,我听就是的。”封七将她搂紧,轻轻拨开她耳边的碎发,手背贴着她柔腻的脸颊,轻轻擦过,“你不要哭,我会好好听着的。”
赵秦阑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了,她就这封七的手将自己的眼泪擦干,然后朱唇亲启,将那一段遥远而真实的故事缓缓道来。
夏虫轻鸣,圆月西沉,冰凉的露水缓缓在碧绿的草叶子上凝成浑圆的一颗颗。梧桐馆内的秋千架子下,那相互依偎的两人仿佛一座雕像,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赵秦阑的故事讲得极慢,时间过于久远,她有时候分不清到底讲到了哪里,而当时又发生了什么。封七只是淡淡的听着,没有质疑,没有惊讶,只是安静得旁听着,将她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刻入心底。
从今往后,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明媚的笑颜,再听不见她清脆的笑声,唯有此刻短暂的幸福是最后的慰藉。封七一刻都不敢浪费,至于她的故事,他也全部听进了心底,他心疼她独自轮回那么多次,付出了那么多,为自己和漓城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审判。
“还好,我们最终没有错过”赵秦阑语声减弱,她窝在封七的怀里,眼皮渐渐粘到一起,而话音刚落,封七便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讲了一夜的故事,她也倦极了。
“小姐,天亮了。”封七拥着她,柔声轻语,“我们的良辰吉日到了呢。”
果然,青灰的天边渐渐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几丝明亮的光线突破厚厚的云层,从那黑暗中绽放出来,点亮了这人间最初的希望。
封七的眼底倒映着那光,一线透明的泪落下,一轮红日在那朦胧的泪眼中跃出地平线,将暖色的阳光洒满沧州的大地。
然而赵秦阑已经睡去了,封七只能默不作声地拥抱着她,肚子看了一场盛大的日出。
五月十三日,赵雍之女赵秦阑下嫁封七,婚宴如期在漓城举行。
赵雍大摆流水席,漓城中的百姓纷纷前来道喜,只要到场的,均能领到一份喜囊,里面装着碎银,多少不一,全看运气。
而且喜宴上的山珍海味,玉琼珍馐随意吃喝,让许多百姓直呼饱了口福,一时间大家恭祝赵秦阑大喜的心意也真诚了几分。
达官贵人们带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前来,也带着各式各样的心思,他们的宝马香车停满了漓城的街道,满街都是贵人女子们衣裙上的香风,路边洒满了美人们行动间落下的旖旎。
这一天的漓城,满带着令人心醉的奢靡味道。
等到日上中天,吉时已到,一声震天的锣鼓声响起,漓城城北缓缓驶来一队马车。为首的正是封七,只见他身骑高头大马,脊背挺得笔直,领着送亲的队伍一路走过漓城的大街小巷,前往城主府迎亲。
他身着礼服,一袭红袍灿烂如火,眼神却沉郁如寒铁,也是英俊硬朗,让人望之心生憧憬。
路人纷纷为他让道,他们挤在一起,艳羡地看着送亲的队伍。那抬彩礼的队伍绵延很远,从街口的盛天酒楼到街尾的碧玉茶肆都不断,那红布盖着的彩礼箱子描金绘银,富贵灿烂,还有不少金银器具,珊瑚玛瑙的摆件,珍藏的典籍,许多物件人们从未见过,当真是看了个眼花缭乱。
这个规模,已经足够让天下都服气了。
虽说这场面已经足够华丽盛大,但是有心人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再多的金银,再让人看花眼的彩礼,都是赵雍自己给女儿出的嫁妆,封七根本一分钱都拿不出来。这与其说是封七的彩礼,不如说是赵雍在趁机向天下展示自己对女儿的溺爱。
掌上明珠,再没有谁能比得上赵秦阑当得起这几个字。
李淼和李容便混在人群中,他们一边观赏着不断从眼前经过的送亲队伍所运送的彩礼,一边啧啧有声。
李容叹道,“四哥,这沧州果真是富饶之地,这些东西若是换成粮食,可能养活多少无家可归的牧民啊。”
李淼冷笑,“不仅能养活他们,若是有这些,我们还能将马匹粮草都扩充一倍,只要装备精良,向南进军简直易如反掌。”
李容闻言叹了口气,“四哥,如今耿离的计划已经搁浅,我们打不开突破口,便无法在铁桶一般的漓城撕开一条口子,别说是南下进军,就算是通过沧州北疆的防御都难如登天。”
耿离答应给赵雍找到山苏,为赵秦阑治病,但造化弄人,这一世的山苏因为滥用毒药被药王强制带回了药王谷,禁闭一年,却是没这个机会再出来兴风作浪了。
因此,今日的耿离也只是满怀着不甘,站在人群中看着封七身骑白马,为娶亲而来。
李淼李容二人此次前往漓城,却是作为友好的邻国代表而来——李淼的侵略计划不再有用后,当然只能认命,放下了一肚子对漓城对沧州的觊觎之心。
但让两人没有想到的是,赵秦阑在定下亲事的当天,便邀请了李淼和李容前来参加这次的盛宴,她指名道姓要是四皇子李淼和小皇子李容,邀请函写得诚恳得很,让李淼李容甚至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此封信件乃是作为两国之间的友好来往的见证,容不得他们拒绝。
其实赵秦阑并没有动什么歪心思,她仅仅是想要热闹,想要那些在自己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们都来见证自己最后的幸福,不管是敌是友,最后都是酒桌上的朋友,是记忆里最闪亮的星辰。
生命的最后,赵秦阑放下了一切仇恨,只想温柔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吉时已到!”
一声响亮的宣号声响起,赵秦阑盖上了大红的盖头,由贴身丫鬟茉莉搀扶着,缓步走向已经等在大门口的封七。
她走得很慢,但是坚决而稳定,身姿绰约,步步生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