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葛岫没看到赵琴阑,也没有看到李淼——他的眼里除了明珠别无他人。
他等这天已经等了十六年,十六年来他日夜都在悔恨,为何自己以为他们之间有了儿子,便有了深深的羁绊,明珠便不会再想逃离他的身边,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享尽天伦之乐
如今眼看着明珠一步步走向自己,葛岫的心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也总是这样娴静温柔地走向自己,有时是为自己带来一壶香茗,有时候只是站到自己身边,默默地为自己研墨——有美人添香,连枯燥无味的圣贤书都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葛岫记得那时候自己窗台上便种着她最喜欢的小黄花,窗外的画眉鸟婉转动听的歌喉为他们唱了好多个春夏,那时候的自己便那样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往后的日子便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谁又能料得到
葛岫捏紧了拳头,脸色铁青,都怪那个公子庚!是他毁了自己这一生最美好的可能!
眼看着明珠已经快要走到他前方不足五十米处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衣裳上飘动的花纹,以及她娇美的脸颊上那一抹浅浅的笑——她一如多年前爱笑,是那种温柔和缓的宛如春风的笑容,他看得几乎要落泪了,他曾以为这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明珠”已经四十几岁的葛岫嘴唇抖动,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然而还未等他真的做出什么举动来,一道响亮的呼啸声响彻四野,将这略显得沉闷的夜撕开了一道口子。
明珠闻声一顿,再次回过头去——葛岫立刻反应了过来,恶狠狠地朝那发声之人看去,只见在那低矮的城墙之上,一硬朗挺拔的男子怀抱一名娇弱女子,背靠着一勾弯月,正朝着自己大笑。两人的身影在月下融为一体,火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暖色的金边,衣袂飘飘,裙带飞扬,竟然有说不出的好看。
趁着明珠回头,赵琴阑立刻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从李淼的怀里下来,然后立刻被他束缚起来,一柄锋利得寒光闪闪的匕首也贴上了她柔软的脖颈——为了使效果逼真,李淼特意拿出了自己最铮亮的匕首,好让这威胁显得真诚些。
赵琴阑立刻大叫,“葛伯伯救我!这个坏人要杀了我!救命啊!”她喊得声嘶力竭,一腔柔弱中带着几许颤抖,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让人动容。
闻言,李容立刻笑了,他怀疑地出声,“怎么这个小女人也会被人抓起来的?还是被我亲爱的四哥抓的,这两人?”他摇头晃脑,做出猜测,“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一来这两人绝对是首次见面,要说有奸情,那绝对不可能,要说是赵琴阑不小心被抓,那更荒谬——李淼根本不认得她。那余下的可能便只剩下一种了,这两人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达成了某些共识,于是便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
然而葛岫闻言却没这么多念头了,他听清了这声音,自然也就认出了这个人,沧州的千金大人,他咬牙切齿,“她怎么会被抓了!?还偏偏选在这时候!”
还未等他回答,那边的赵琴阑已经再接再厉地喊了起来,“这个人说你若是不放了明珠便要我死!葛!伯!伯!!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啊~~~”
依然是那股可怜兮兮的语调,这次还带上了声嘶力竭的绝望感,的确是将被绑之人的心态演了个入目三分,让人佩服。李淼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附到赵琴阑耳边赞了一句,“演得好”,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脖子上,让赵琴阑一阵颤栗——说话就好好说话,她又不聋!
明珠已经震惊了,她就算再不问世事远离俗世,也不可能不知道赵琴阑,毕竟沧州之主赵雍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当做眼珠子来疼的,全沧州谁不知道赵雍宠女儿宠到不讲道理,而如今却有人要拿赵琴阑来换自己?
“这不是开玩笑的吧?”她暗暗想到,然而她等了片刻,葛岫依然没有作声!这便是默认了!那边那女子的确是赵琴阑,的确是让葛岫都忌惮三分的赵家千金大小姐!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你看,他还是怕我的。”赵琴阑洋洋得意,朝着李淼解释,“不是我瞎说,葛岫绝对不会因为明珠的事伤我半分,要知道,十六年前的事,我爹曾经帮他掩盖过,他就算再昏头,还是要顾忌我爹的,不可能这么无法无天!”
“是是是,你厉害,全天下你最厉害了。”李淼像哄六岁孩童一般哄着她,心底却奇异地变得柔软起来,他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女子,耍小心眼,又臭美,但是竟然那么可爱他微微松开了一点架在她白能的脖子上的匕首,他害怕自己不小心伤害到她,他竟然不敢,若是真的杀了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哼!你看着吧,他犹豫不了多久的!”赵琴阑继续开心地笑,但是下一秒她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连带着她身后的李淼也脸色大变。
“大胆贼人,竟敢冒充赵小姐,杀了她!不要让乱臣贼子跑了,今夜须臾的人都得死,一个都不能放过!”葛岫的命令如铁,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身上,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你疯了!”明珠终于忍不住了,她大吼出声,“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这可是赵小姐啊!”她沉静的面具在瞬间崩碎,一片片在风中湮没成灰,然后一个沉默了十六年的明珠从她的体内醒过来,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疯婆子。
她狠狠地骂着,“你到底是失心疯还是脑子坏掉了!你杀了这么多人就不会感到愧疚吗?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吗?庚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非要我们全死在你面前你才肯罢休?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我,我就算死,也不会再让你碰我一下!”
说着,明珠立刻转身逃跑,朝着远离葛岫的方向,再次跑向了须臾镇。她的转身太过于决绝,以致于葛岫甚至没看清她最后的表情
他呆住了,半晌发不出声音来,那前半生的执着,那痴缠了半生的依恋,在此刻全部化为飞灰,风一吹,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伸出手,想要挽留,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于是,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放箭。”
一声令下,千万只带火的烈焰箭羽齐刷刷地飞向奔跑中的明珠,铺天盖地地将她和整个须臾镇的城门淹没,那一瞬间的天空亮如白昼,火焰将夜色点缀得如梦如幻——只不过是噩梦罢了。
“不要啊!”一声嘶吼,尚且年幼的葛天青疯狂地冲向城门处,他完全没有心思去躲避那些流箭,以致于身上中了一箭,但他只是拔下箭一丢,便继续奔跑——再慢点,就见不到她了
在葛岫下令后,赵琴阑立刻被李淼抱起,两人一跃,便下了城墙,躲到了厚实的墙壁后面,李淼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没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而其余众人均四散开来,各自寻找躲避之所,所幸并没有人受伤。但城中的房子不少都中了箭,六月燥热,房屋屋顶不少为木质,很快便燃起了雄雄大火,将每一寸黑夜都点亮。
待到这一轮齐射完毕,天空中还飘着零星的火点,赵琴阑从李淼怀里抬起头来,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其实不用李淼回答,赵琴阑也是知道的,在那样无遮无拦的地形下,面对这样无差别的攻击,光凭明珠那样一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她该如何保证自己无虞呢?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发问,万一呢?万一会有什么奇迹呢?
然而李淼摇摇头,并没有出声。赵琴阑也沉默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城门外,最后一次看着明珠——或者说明珠的尸体。
葛天青呆呆地跪在明珠的尸体前,她的衣裳已经烧成了灰,她的身上到处是焦黑的烧伤,面容已经毁伤到无法辨认。她一共中了十八箭,但她走了将近五十米,她将自己走错的那些距离一步步地走了回来。
看着她,葛天青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就是自己的娘,那个美丽而娴静如同一卷诗经的女子啊,怎么会就这么变成了这样一堆焦黑的血肉呢?
他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但他的眼泪依然停不下来,仿佛这一辈子的脆弱都要在今天用完一般,他嚎啕大哭,悲恸的哭声传出很远,让人们听得非常难受。
然而下令放箭的葛岫只是挺直了脊背,他手里捏着缰绳,坐在马背上,远远地听着自己的儿子哭得声嘶力竭,他看不清明珠的样子,但却能想象得到。
但是他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仿佛这些年的坚守已经将他的眼泪消磨殆尽,现在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哭,因为已经没有了眷恋,不对,是已经没有了力气。
“明珠”他喃喃自语,古怪地笑了,“我爱你。”
虽然迟到了十六年,但是我真的,很爱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