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只是嫉妒

沧州五月十七日，姜城街头一家小面馆。

距离上次和公子耿离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过去了几月有余，赵琴阑透过白陶碗里袅袅的热气，仔细端详着对面坐着的笑眯眯的公子耿离。他依然是那个第一眼看到便仿若见到春山薄冰初破，融雪化水潺潺流入原野，岸边第一抹新绿懒懒钻出黑土，春风拂面般让人沉醉中又觉得有一丝寒意的谦谦公子。

赵琴阑叹了口气，按住自己不安分胡乱跳动的心，埋怨自己的不争气。都已经是那么熟悉的人了，再次见到时，还是会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心魂，变成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这难道是谁在爱情里下的毒咒么？虽然这么想着，但是目光还是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半寸。

“怎么了？莫非我脸上沾到东西了？”公子耿离夹起一筷子牛肉面，正要入口，猛然间看见对面那个小姐呆呆地盯着自己，奇怪地摸摸脸颊，他疑惑道：“没有啊，挺干净的。”

“是很干净。”赵琴阑一笑，也拿起桌上的竹筷，夹起碗中一片薄薄的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唔，好吃呢。”细品之下，她忍不住夸了一句，“鲜美可口，醇厚又不失口感，这么小的面摊，想不到手艺这么好。”

“是吧！”耿离顿时眉开眼笑，他得意的样子仿佛被夸奖了的幼童，干净得连灵魂都仿佛看得见。“我就说嘛，这家面馆的面是方圆十里最好的，小姐还是有品位的！”他将自己碗中的牛肉统统夹到赵琴阑碗里，催促道：“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哎呀，吃不完啦！”赵琴阑连忙往回夹，两人的筷子在空中碰到一起，一片牛肉啪地掉到桌上，让两人一阵傻眼。

“这下好了！都吃不着了！”赵琴阑好气又好笑，看着尴尬地摸摸鼻子的耿离，两人相视片刻，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轻松愉悦的气氛在小小的面馆小摊上弥漫开来，让这一刻的时光都显得缓慢。

“对了，还没请教小姐芳名呢。”耿离一个作揖，微微一笑，“在下耿离，居无定所，是个落魄的书生。”

“我叫顾玉初。”赵琴阑违心地说着自己的假名，脸上的笑略有一点僵硬，不过还算镇定，她想了想，补充道：“大概是个落难的小姐吧。”

“哈哈哈，那我俩可不是戏文里说的，书生配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耿离开怀，言辞间不免轻佻起来，他向赵琴阑眨眨眼，“小姐花容月貌，要是能得妻如此，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哐当赵琴阑手中的筷子跌落，砸在陶碗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前世啊”她捡起筷子，黯然一笑，“前世的事情谁说的清呢？缘分这种事，只算今生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言之有理。”耿离点点头，只当她是害羞，也就不再拿她开玩笑，转而问起其他的。他看了看赵琴阑身上的服饰，推断道：“小姐只怕不是姜城人吧，看姑娘的衣衫饰品，再听姑娘的口音，倒像是南方一带的。”

“不错，我来自南方。”赵琴阑点点头，反问一句，“公子也是吧，不像这个地方的人。”“哈哈，与姑娘一样，我也是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不过后来因为一些变故，这才开始四处游历。不瞒姑娘，我半月前还在漓城，想要一睹漓城娇女赵小姐的芳容，可惜赵小姐今年竟然没办诞辰宴，可惜我白跑一趟。”他一摊双手，“可惜我还准备了礼物，最后也没送出去。”

“可是这块玉？”赵琴阑从怀里摸出古玉，脸上的神情有点微妙，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看自己才去的城主府！

“不错。”公子耿离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初见小姐时转送小姐了，能跟着小姐这般美人，也不算辱没了这块美玉。”

“多谢公子。”赵琴阑起身道谢，心里却莫名不是滋味起来，这玉他送予自己也就罢了，竟然也随便送给别的姑娘么？！在他看来，其实这是这么随便的事情么？她想着想着，竟然生起一点委屈来，眼眶莫名红了一点儿。

“小姐可别这般客气。”耿离连忙去扶，然后叹气道：“倘若不是遇上了小姐，这玉我可能会随我埋入荒土吧。”他深深看着赵琴阑，但目光又仿佛越过赵琴阑，落在看不见的虚空里，“实不相瞒，我本打算到姜城了此残生，看腻了太平盛世，打算到姜城这座充满了血腥气味的城池里安葬我的残躯。”

“公子！”赵琴阑一惊，顺势捏紧他的手臂，竟然不知道自己用力之狠，已经将他的手臂掐出圈圈指甲印。“怎么会如此想不开？”

“是啊，天下风光如此之好，令人欣喜的事情多得枚不胜举，而我竟然自暴自弃到想要放弃生命，这是何等的愚蠢。”他自嘲一笑，“直到当日见到小姐，不，”他眨眨眼，“应该说是病危中的小姐，被小姐拉住了袖子，哭着让我别走”

“我我竟然如此么?”赵琴阑脸一红，感觉耳朵都在微微发烫。“小姐不必害羞，若不是你那一下子的牵扯，可能我已经走了吧。”耿离珍重地看着赵琴阑，向她道谢：“谢谢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诶”赵琴阑哭笑不得，“本来吃的好好的，又变成这般气氛了。”“哈哈是啊，本来是来劝解小姐的，又闹成这般，实在是我的不对！”耿离闻言神色一轻，脸庞重新活泛起来，他对赵琴阑笑道：“不要为了一件死物做许多无谓的争辩，人生在世，能带在身边的东西能有多少，万不如一位好友，一份感情来得珍贵！那玉小姐爱留着便留着，不爱便丢了，万不能再为它伤了我们的和气！”

“是啊，有什么比得上我们和别人之间的感情呢”赵琴阑话到嘴边，最终还是转口，“今日多谢公子款待，果然心情好了很多，来日若再有机会，一定要与公子不醉不归！”

“好！”耿离知她这是离别之语，也不挽留，“那就等候小姐的佳音了！”

二人双双回到来福客栈之后，果然听小二说鲁达的尸体已经处理干净了，而李淼并未离开客栈，依然在此盘桓。赵琴阑告别耿离后，回到自己房间，看见封七已经在此处恭候多时。他站在房内，依然沉默寡言，但赵琴阑敏感地辨别出他与往日的不一样。随手将发髻打散，赵琴阑坐在桌边，等着他给自己绾发。

封七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木梳，自觉地凑到她身后，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柔软如缎子的黑发。期间没有人出声，但这个过程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了，没有一点违和之处。

“怎么了？”最终赵琴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笨蛋封七你不开心？”她将自己一缕头发卷在手指间，柔声问道：“有谁惹你了？”

“没有。”封七从她手指间将那一缕也抽走，重新将发髻梳好，插上簪子。他依然不说话，动作依然细致而耐心，但赵琴阑还是嗅到了他低沉的心事。

她猛然转身，拉住封七尚且握住梳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肯定地说：“你在怪我。”封七忽然遭到她的禁锢，本能地想挥手将她甩开，但是理智很快制止了自己的动作，只是堪堪将她推开了一点点，他别开头不去看她的眼睛，生硬地回答道：“没有，属下不敢。”

“你只是不敢，却不是不会。”赵琴阑松开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说道：“我知道我变坏了，我一念之间便要了一个人的命，何况那人并不是什么坏人。”她摊开自己洁白的双手，苦笑道：“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我的手上开始染上了罪恶，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可是我没有办法。”

“小姐，我没”封七试图打断她，直觉让她这样说下去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赵琴阑并没有停下。

“我现在不止要顾忌李淼，顾忌北云，还要考虑漓城的内应。我不是先知，就算我知道他们要动手，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手，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会选在什么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我没得选择。我还不够成熟，我的思维还没有敏捷到能想出万全之策，可是我没时间了。”她握紧双拳，闭上双眼，“鲁达已经回来了，接下来李淼就会开始新一轮的布局，我必须赶在这之前做点什么，最先要做的就是拖慢他的脚步，哪怕能让他犹豫一下，我都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做更详细的布置。最快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窝里斗，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说完这些，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封七，眼神坚定，“就算你们不理解我，不赞同我，我也要做。而且，我不会停止，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我不会介意牺牲更多。”她语气坚决，但双腿却微微颤抖着，

“我不介意你们厌弃我。”

“小姐我没有。”封七终于再次拿回说话的机会，他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只是嫉妒那个公子耿离，我并没有责怪小姐，也没有厌弃小姐，而且永远不会。”

“嗯？”赵琴阑双拳一松，她诧异地抬头，看着脸色依然淡漠的封七，感觉自己好像哪里想错了。

“是的，我只是嫉妒公子耿离罢了。”封七重复了一遍，不过这次，他用了很正经的语气，以致于赵琴阑一楞之下，竟然无言以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