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思致给她发了条短信,这次约在五食堂见面。两个人隔半个食堂,他在打电话,她戴着耳机,像在听音乐,实质上是在听萧思致的解说——他发了一堆资料给她,全是关于孙凌希。
孙凌希的背景干净得很,毕业于重点大学的图书情报系,目前在市立图书馆工作,独生女,父母都不在本地。住单位分配的单身宿舍,喜欢打网球和逛街。
真正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一样。
萧思致说:“这只是表面上的资料,更深层的社会关系,老板还叫人在查。”
周小萌问:“她跟我哥哥怎么认识的?”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不像是跟周衍照有交集的人,他们的社会圈子完全不同。
“不知道,还在查。从她同事那里打听到,这两个月经常有一台奔驰车来接她,应该就是这几个月才认识的。”
“她知道我哥哥是做什么的吗?”
“应该不知道吧。不过你哥哥开着好几家公司,有那么大一幢写字楼在那里,如果他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她也不会不信吧。”
周小萌低垂着头,隔着半个食堂,萧思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在喧闹的食堂中,在热闹的人海里,她就像一朵不起眼的浮萍,随时随地都会被波浪推走似的。
萧思致说:“对了,她最近在到处看房子,似乎打算从宿舍搬出来。你放心,老板已经叫人盯上了,不管她搬到哪儿,我们的人都会跟她租住同一个小区。所以万一她要跟你哥哥分手了,记得通知我们一声,老板好叫人撤回来。”
“好的。”
“你哥哥从前带过女朋友回家吗?”
周小萌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哟,挺难得的,那看来他对这位还挺认真的。”
周小萌没有说话,萧思致以为她没有问题了,于是说:“没事的话,我就挂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之后,是“嘟嘟”的忙音。周小萌坐在那里,一碗八宝粥,她吃了半个多小时,碗里的粥已经冰冷冰冷。她摘下耳机,继续舀着那碗粥,学校食堂的大锅粥,里面的花生米都没有煮烂,硬硬的,嚼得牙龈酸疼酸疼。
下午没有课,但她也不想回家,跟司机打电话说有同学过生日聚餐,不回去吃晚饭。这种情况偶尔有,所以司机也没生疑,只是追问:“那我几点来接您?”
“九点吧,还是在学校南门。”
“好的。”
她一下午泡在图书馆里,选了一本特别厚的翻译小说,埋头看了整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学校的广播响起来,才把书还了,出去吃饭。
中午没有吃饱,现在饿得胃疼。她不敢生病,周衍照的规矩,若是病了,得自己掏钱。中午食堂的冷粥倒尽了她的胃口,所以她从西门出去,那里有一条街,是著名的城中村,网吧和小馆子最密集的地方,专门做附近两间大学的学生生意。
小馆子炒菜味重,又搁了太多的鸡精,吃得她口发干,买了一瓶酸奶喝了,仍旧不解渴。路过网吧旁的小巷,看到巷子里亮着灯箱,写着大大的“冷饮”两个字,于是又走进去买了一瓶可乐。拿着可乐刚刚走到巷子口,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周小萌!”
她回过头,见是个陌生的男生,那人背着一个双肩包,一副很熟络的样子:“你是护理三班的周小萌,对吗?”
她很警惕,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说:“我是临床的,你还记得吗?迎新的时候,我替你填的表格……”
周小萌完全不记得他是谁,但看他一脸的笑意,于是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了……”
背后有劲风袭来,周小萌头一偏就让过去了,黑暗中另一侧有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双手抓住那只手,一个过肩摔,硬生生把人从自己头顶抡过,“砰”一声落到地上。她的跆拳道是从小被周衍照亲自教出来的,这么多年虽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可是功底毕竟不差。一把人摔倒,她掉头就朝大街上跑,刚跑出没两步,已经被人追上。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用带着麻醉剂的毛巾勾住她的脖子,那气味直朝鼻子里钻,她腿一软,知道不好,身后已经追上来更多人。有人拿着毛巾往她鼻子上捂,她拼命挣扎,屏住呼吸,又踹中两个人,只盼着过路的人能注意,探头往这巷口看一眼。她今天真是太大意了,只想着在学校里非常安全,毕竟道上的人都知道,她是周衍照的妹妹,这一片地区又是周衍照最得力的一个手下高明祥照看,当初入学的时候,周衍照还专门交代过她,有事的话可以直接到街东头的祥龙网吧找人。
谁知道她竟然会在离祥龙
网吧仅仅三百米的地方被人突袭。
视线越来越模糊,四肢也越来越不听使唤,她挣脱拉扯的力气越来越小……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冲过来大喝:“你们干什么?”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看到了,而且冲过来跟这些人打起来,飞溅的液体落到她脸上,不知道是什么……麻醉剂的作用越来越强烈,她四肢发软,被人往巷子里拖去,却无力挣扎,只听到有人在吼:“失火了!失火了!快报警!”
很多影子晃来晃去,她终于晕过去了。
人中穴剧痛,她被人掐醒了,额头上还放着冰块,周围全是人,叽叽喳喳:“好了!醒了,醒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沙发上,有人拿扇子替她扇着风,还有人递过来崭新的毛巾,给她擦额头上冰袋融出的水。她挣扎了一下,但手脚还是不怎么听使唤,她在人堆里终于看到熟悉的面孔,正是萧思致。
他鼻青脸肿,头上还在流血,不过已经用纱布简单包扎过了,他对着她笑。周小萌人还有点糊涂,于是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不敢多看他。这时候人群分开,有人走进屋子,周小萌认出来,正是小光,而陪着他的,则是高明祥。
“光哥,您看……”高明祥脸色很不自然,向小光解释,“对方闪得太快,就看到是一辆白色没牌子的面包车,没追上……”
“十哥说了,不算什么大事,估计是有人存心想吓唬吓唬小姑娘。不过在你的地头上,人家竟然这么削你面子,你用心查查就是了。”小光又转过脸来,看了周小萌一眼,“二小姐,司机在外头,十哥叫我先接您回去。”
周小萌嗓子发哑,觉得像含着异物似的,呛得难受,一开口,声音也是哑的:“我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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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腿还是软的,小光走上前来,将她打横抱起,只是姿势僵硬,倒像是小孩子抱着贵重瓷器似的,胳膊伸得老长。一直将她抱下楼,周小萌这才认出来,这里是祥龙网吧的后门,车子就等在不远处。
小光把她放在后座,然后关上车门,自己坐到前面副驾的位置上去。车子平稳启动,周小萌的手渐渐恢复了力气,她慢慢把裙子拉下膝盖。打架踢人的时候太过用力,裙子都开线了。
小光没有回头,声音还是那样没有半分感情起伏似的,只说:“十哥说,他晚上不回家,所以让我交代你,以后别支开司机到处乱跑。走运得了一次,走运不了两次。真要被人绑了去,别指望他拿钱赎你。”
小光说任何话,都是那种淡淡的腔调。周小萌知道,当时周衍照的语气肯定比这尖刻一万倍,她几乎都能想像周衍照说话时的表情,必然是一脸的嫌恶,说不定还以为是她故意施的苦肉计。
周小萌又困又乏,在车上就睡着了。到家之后车子停住,佣人打开车门,她才醒过来。孙阿姨一见了她,目光有微微的错愕,可也什么都没问。周小萌上楼之后看到镜子,才知道自己额头上青了一大块,肿起来鸡蛋大个包。后来洗澡的时候,又发现双手手腕上都被捏出一圈乌紫,还有膝盖之类的地方擦破了皮,她洗澡的时候虽然小心,但伤口沾到水仍旧很痛。医药箱在楼下的储藏室里,周小萌觉得太累了,而且伤口都很浅,又没有流血,她随便用毛巾揩了揩,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大约是麻醉剂的后遗症,她睡得非常沉,而且做了很多乱梦。梦里自己还很小,三四岁的样子,不过刚刚记事的年纪。真正人生最初清晰的记忆,却是自己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树上的周衍照,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八九岁,每天都爬到树上。
“小肥猪!”她那时候圆滚滚的,苹果脸肉乎乎,大人们最喜欢,只有他叫她小肥猪。
她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他语气中的恶意。
看她没有反应,他又做了个鬼脸:“拖油瓶!”
他拿树枝捅她,隔得远,树枝不过虚虚地拂到她脸上,她被那绿乎乎的东西一扫,吓得哭起来,掉头去寻自己妈妈。她知道妈妈就在隔壁那间大房间里,哭着拍门,开门的却是周彬礼,一把将她抱起来:“小萌,怎么啦?”
她咬着嘴角抽泣,直叫:“妈妈!”
“妈妈加班去了。”周彬礼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怎么啦?乖,别哭啦……”她抽抽搭搭地指了指自己的房门,周彬礼抱着她走回房间去,正好周衍照勾着树杈在往窗子里砸石子,“啪”一声打在窗台上弹起来,差点飞到周彬礼面前。周小萌吓得又大哭起来,周彬礼怒气冲冲:“周衍照!”
周衍照显然也没想到周彬礼突然抱着周小萌进来,被
他这么一吼,吓得身子一晃就跌下去了。
周小萌模糊记得,后来周衍照把胳膊摔断了,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院,回家来又一直打着石膏。那时候周衍照已经上小学了,落下三个月的课,全是她妈妈一点点替他补起来的。补课的时候周衍照最讨厌她在旁边晃来晃去,但是又不敢明着欺负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才会骂她“扫把星”、“拖油瓶”。有一次偏偏又让周彬礼听见了,那时候周彬礼还年轻,脾气特别暴躁,举起脚边一个巨大的唐三彩马,就朝儿子扔过去。
巨大的陶马眼看就要砸到周衍照身上,她妈妈扑上去就把周衍照拽入自己怀里,那尊唐三彩就砸在了妈妈的背上,后来被送进医院缝了十几针。周彬礼经过此事之后,倒再也不打周衍照了。而从此之后,周衍照也渐渐开始给她好脸色看,等她上小学的时候,两人已经真的像嫡亲兄妹一样了。
周衍照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半个城东的风云人物,全市几十所中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一个绰号叫“拼命十少”。周彬礼那时候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交了大笔的赞助费,送他念名校,但仍旧是成绩九流,打架一流。周小萌比他小好几岁,但也总听高年级男生窃窃私语,说他的光彩事迹。比如为了一个女生跟某某老大血拼……是真的血拼,一群半大小子,学着港片,拿着西瓜刀冲上街乱砍,那晚奇迹似的没闹出人命,是因为幸好刚刚开战,就有一位叔伯听到风声带着人赶来,拎起周衍照踹了一脚,就把他塞进车里,直接送到周彬礼的办公室去。这位叔伯把来龙去脉一说,周彬礼虽然不打儿子了,但仍旧不会轻饶,罚他在后花园鹅卵石路面上一跪就是一整夜,还不让吃饭,只有周小萌半夜偷偷摸进厨房,偷了包子去送给他吃。
那时候周小萌不过十来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像樱桃小丸子,穿着周彬礼给她从香港买回来的名牌儿童睡衣,一边蹲在旁边看周衍照狼吞虎咽吃包子,一边打呵欠好奇地问:“哥哥,他们都说你女朋友特别漂亮,是真的吗?”
周衍照被包子噎住了,翻着白眼,瞪着粉妆玉琢洋娃娃似的周小萌,过了好半晌,那包子才从喉咙里滑下去。他说:“什么女朋友?”
“那你今天是为什么跟别人打架?”
“大人的事,你少打听。”
周小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衍照,直看到他脸皮发热。过了片刻,恼羞成怒:“好了啦,下次有机会让你见见!”
可惜周衍照耐性太差,还没等到周小萌有机会,他就已经跟那个姑娘分手了。等周小萌真正见到周衍照带着姑娘招摇过市,她已经十四岁,快要初中毕业了。
周衍照那时候已经不怎么打架了,据说他混成了所有半大男生心目中的“老大”,做事情越发老气横秋,成天骑着哈雷机车进进出出。周彬礼虽然无数次说要把他的机车给拆了,但终于在小萌妈妈的说服下没有真动手。
周小萌的妈妈叫叶思容,她与周彬礼结缡十载,非常的恩爱。周彬礼的那些结义兄弟都知道,周彬礼听不进去的话,只要由叶思容去说,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叶思容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叛逆心又重,你不让他骑机车,他一烦起来去做别的坏事,岂不更糟?”
周彬礼深以为然,所以最终没动儿子的机车。
周小萌见到周衍照的女朋友,还是因为偶然。她刚上初三,就被高中部的几个男生看在眼里。十四岁的周小萌虽然没有完全长开,但是已经长得越来越像叶思容。叶思容的美貌,只能用惊人来形容。初中生周小萌的婴儿肥早就没有了,课业繁重,每日苦读,瘦成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皙如新雪,身材高挑似净荷,在一群毛丫头中间,已经显得鹤立鸡群。
被高中那几个男生恶意堵截了几次,在一次对方甚至动手动脚之后,周小萌就忍不住告诉了周衍照。周衍照大剌剌就带着一帮人骑着哈雷机车冲进了校园,飞扬跋扈烟尘滚滚,他机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自然是他新追上的女朋友。南阅四中历史上最传奇的一个傍晚,就是放学时分,潮水般的学生被堵在操场上,亲眼围观周衍照一边一脚踩着某个男生的手,一边弯腰拿着砖头似的大哥大敲着那个男生的头:“今天不剁你的手,是看你爹你妈辛苦把你养到十七岁,你要残了废了,你爹妈可就受罪了。不过从今往后,我妹妹要是少一根寒毛,我就把你们大卸八块扔去喂狗!”
周小萌从此清净了,可也从此成了名人,一直到高中读完,都再没有人敢追她。连再调皮的男生见了她,都客客气气低垂着眼皮,怕多看了她一眼,就惹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