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池的雨季阴冷潮湿,大雨哗哗地下了几天总不见放晴,屋子里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层凉凉的水意,背阴处更几乎长出蘑菇来。院子里的青砖地生了滑腻的青苔,小凤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打着伞,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湿脏了不算,茶壶也摔碎了。
那只青花大茶壶还是爷爷留下来的旧物,小凤心下懊恼,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零零碎碎的几毛几分都凑起来,盘算着买只新茶壶总得要七八块钱,不由得叹了口气。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永江在腾起的水雾里成了一条朦胧的长长的白带子。江上的轮渡早就停了,无数大小的船泊在江边,星星点点,远远望去,倒像是白带子上的绣花,只不成个样子。
有个人站在门外檐下避雨,因为雨势太大,一件灰色的夹长衫已经湿了大半。这几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长衫了,除了守旧派的老先生,或是学堂里教书的先生。年轻人都赶时髦穿西服,哪怕买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缝做一件中间开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见那人长衫下摆都在滴水,心有不忍,于是招呼:“先生,请进来坐吧。”那人恍若未闻,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哗哗如倾,想是没听见。于是她从柜台后走到门口,又招呼了一声:“先生。”
那人这才慢慢转过脸来,年纪瞧着倒并不甚大,只是两鬓微霜,眉峰略略皱起,望了她一眼,倒似并无悲喜之色。
小凤道:“这样大的雨,先生屋里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见屋子里摆着几张桌椅,收拾得很干净,原来是间小茶铺,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来,拣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下。小凤见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凉寒,于是将灶下的炭挟了几块放在火盆里,端来放在他足边,说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壶滚茶来,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热茶,驱驱寒气也好。”
他没有动,只说:“我没带钱。”
小凤笑道:“不要紧,行路在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这茶我请你喝,不要钱。”
他漫应了一声,说:“那你这样做生意,岂不亏大了。”
小凤说道:“这点小生意,平常多亏左邻右舍照应,再说几分钱的事情,就请你喝一壶茶,我也不亏什么的。”
他端起茶来没有喝,倒将茶杯在手中细细地看着。茶壶茶杯倒都是旧物,虽然不过是青花写意菊花,疏疏地描上几笔,但碗中洁净雪白,洗刷得并无半点茶垢,看着很是干净清爽。忽然问:“这是清平瓷?”
小凤笑着说:“是啊,这几套茶壶杯子还是我爷爷从清平老家带过来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着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语:“清平出好瓷……”
小凤说:“我生在乌池,爷爷在的时候,总是念叨叶落归根,要带我回去看看老家,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带我回去一趟……”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生难过,便拿了抹布来,随手将柜台又擦拭了一遍。
那人默然不语,望着窗外迷蒙的大雨出了一会儿神,忽问:“你父母呢?”
小凤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对不住。”
小凤说:“没啥,我那时还不大记事呢。”
火盆里的火渐渐旺起来,烤得他衣摆上腾起细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说:“下这样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里去?”
他叹了口气,说:“哪儿也去不了,就出来走走。”
小凤听他这一叹之中,似有无穷无尽的怅然,不由问:“先生莫不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
他摇了摇头。小凤见他神色郁郁,似有满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么都得想开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万事都强求不来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纪,倒开导起我来。”
小凤笑着说:“先生莫笑我,我没读过书,都是爷爷在的时候教我几句古话。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可是成天乐呵呵的,从来不愁眉苦脸。我长大一点,他也总教我要放宽心,把吃苦当享福,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说:“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这两人说着话,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时也走不得。小凤见他神色稍颐,举止甚是温和有礼,虽然只是闲谈,但言语间颇显见识渊博,于是问:“先生是在大学里教书吗?”
他问:“你怎么这样猜?”
小凤道:“我看先生是个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学堂里教书的先生。”
他笑了笑,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行伍出身,一点也不斯文呢。现在老了,才假装斯文些。”
小凤问:“什么叫行伍出身?”
他说:“就是当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时话语间才带了几分北地承州方言的味道,有意将腔调加重,引得小凤直笑:“我可想不出来,先生您这样子,真不像当过兵的。原来您是承州人,承州好啊,出将军。”
店里这半日都没有别的客人,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他往窗外看了看,说道:“我要回去了。”小凤与他一番言谈,甚是相得。她自幼丧父,虽然每日茶客来往,但皆是无甚知识的左邻右舍,从没人陪她这样谈过话,不知不觉生了一种儒慕之情,说道:“坐了这半日,已经误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我正要去煮面,先生吃了面再走吧。”
他问:“也不要钱?”
小凤说:“也不要钱。”
他说:“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
小凤果然去厨房煮了面,两人一人一碗。虽然是清
汤挂面,上面只撒了一点细细的葱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仅把一碗面吃完了,碗中面汤也喝掉大半,才说:“好吃。”
小凤笑道:“您爱吃下回再来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下回一定来。”
倏忽过了十余日,这天傍晚,快打烊的工夫了,店里的客人都走了,小凤正预备打上铺板,忽然看到他从外面进来,依旧是一袭半旧的长衫,浆洗得十分干净,显得温文儒雅。她欢喜道:“我以为您不来了呢。”
他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放在柜台上,说:“这回我带了钱来。”
小凤不肯要,说:“就是一壶茶,一碗面,不过几毛钱的事,先生您这样就太外道了。”
他说:“你这是小本生意,怎么好总让你请客,这十块钱你收着,我以后来喝茶再慢慢算吧。”
街坊邻居也是这样,存几块钱茶水钱在这里,或者记账,一并收的也有。小凤见他执意如此,只好把钱收下来,问:“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徐。”
小凤便请教他“徐”字怎么写,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记在账本子上了,他看着有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凤。”
他又问:“你想不想念书去?”
小凤摇了摇头,说:“爷爷说啦,咱们这样的穷人,没有读书的命,再说了,读书认字也不见得是好事。”
他问:“怎么不是好事?”
小凤说:“爷爷说,懂得越多,烦恼越多。”
他怔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老人家这话说得很对。”
两人就这样说着闲话,最后小凤又煮了面条来,他依旧吃得很香甜,对小凤说:“过几日等有空了,我再来。”
从这日之后,他却再也没来过。到了年底腊月结账的时候,小凤记着这位徐先生还存着钱在柜上,到了第二年端午节再算账,这九块多钱依旧存在柜上,只不见他来。
乌池的夏季最为漫长,等雨季一来,每日都淫雨缠绵,方是入了秋。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街上行人断绝,连车都看不见一辆。小凤独自在店中正给炉子换煤,忽然有客人进来,她抬头一看,认了半晌才认出来,不禁十分欢喜:“徐先生!”
不过一年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多了许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点了点头,倒还笑了一笑,依旧拣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凤给他沏上茶,问:“先生还是吃面吗?”
他摇了摇头,问:“你这里有酒吗?”
小凤说:“没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陈生记买一壶,他们家倒是小槽坊的高粱酒。”
他拿了十块钱给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还有钱存在我这里呢。”解下围裙,揩了揩手,打着伞去隔壁酒坊,果然买了一壶酒回来。
他接过酒去,闻了一闻,说:“这个倒真是高粱酒。”问,“有大碗没有?找两只来。”
小凤去找了两只大碗来,他慢慢斟着酒,她就去厨房里炒了一点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咸菜盛了一碟子来,摆上桌子,说:“今天下这样大的雨,早上没有去买菜,先生将就着下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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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凳子,说:“你也坐。”
小凤不肯,他说:“我一个人喝闷酒没有意思,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她只好答应着坐下来,他问:“你会喝酒吗?”
小凤摇头,他就将两只碗都摆在了自己面前,端起来先呷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小凤见他落落寡欢,不知该从何劝起。他却慢慢地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却又在半空中停住,问:“小凤,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特别地后悔?”
小凤想了想,说:“爷爷走了之后,我很后悔,有时候我不听他老人家的话,没有好好对待他。”
他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小凤说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顺听话。”
他默然无语,过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泪。小凤一时慌了手脚,惊慌失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过了好久,他才说:“从他懂事开始,他犯了错我总不轻饶,不是打就是骂。他跟我也不亲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考上了外国的一间学校,我不让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顶撞我,把我给气着了。打得那样狠,他也不吭声,最后只问我:‘父亲,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一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到底喜欢什么……愿意做什么……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着眼泪看着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来,忽然一口气就将酒喝干了,拿过酒壶来,又斟上一碗:“我这一辈子,除了另一个人,就只对不起他……连他出生的时候,我都不在家里,一直到他快半岁了,我才回去。他从小就没看过我的好脸色,有时候明明不是他的错,我也算在他头上,拿他出气。他其实一直很听话,哪怕他自己心里不乐意,还是很听话,按我的意思去参军。是我害了他,是我对不起他。”
他慢慢地将碗中的酒喝干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时候很少,这二十几年,我都没见他笑过几回……”
小凤说:“已经过去的事情,您就别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凄然摇一摇头,又喝了一碗酒。
小凤见他喝得这样急,怕他喝醉,一直劝他吃菜,他喃喃说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们的孩子。我心里难受,我真的难受,我对他不好,是因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咱们的那个孩子,所以我总不待见他,我心里其实是
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这样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谁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总痴心妄想你还活着,哪怕你活着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泪流满面,伏在桌上,终于酩酊大醉。
小凤见他醉得如此,于是去里间拿了一件爷爷的夹衫。这件衣服是爷爷最好的衣服,一直没舍得穿,爷爷去世后,她把这件衣服留下来做念想。簇新的夹衫浆洗得很干净,她把长衫披在他肩上,看他两鬓的白发,如同秋霜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死的时候自己还小,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了,若是自己的父亲还在,应该也是这位徐先生的年纪了吧。
她叹了口气,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轻轻收拾了去。她在厨下洗了碗出来,看他还伏在桌上沉沉睡着,于是拿了针线小箩,坐在店门口补一件旧衣裳。
等她把两个补丁缝完,天早已经黑下来。她起身去点上油灯,虽然从隔壁铺子里牵了电灯过来,但她舍不得那电钱,所以没有客人在的时候她总是点油灯。店门虽然掩上了一半,可是风仍旧有些大,吹得那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她连忙把玻璃罩子扣上了。刚放好了灯,忽然外头有人走进来,她以为是来喝茶的客人,连忙又站起来开电灯。
电灯一开就雪亮雪亮,照见那人一身笔挺的西服,小凤吓了一跳,顿时知道这人不是来喝茶的——店里还从来没有来过这样时髦的人物呢。
那人打着一把伞,把伞收了,小凤才看到他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出一条雪白的发线,衬出端正的一张脸。这人不仅穿着西服,脚下更是一双黑亮的皮鞋。小凤听隔壁铺子里的老板娘说过,这种皮鞋要一百多块钱一双。这人竟然对她笑了笑,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只觉得像电影院门口贴的明星,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这样好看。他回过头去,似乎在招呼什么人,只说:“找着先生了。”
他的声音也好听,说的是乌池官话。小凤看着外头又涌进来好几个人,都是穿着西服黑皮鞋的,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读书人模样,可是一进来都不说话,有人去搀扶徐先生,有人就说:“我去叫司机。”
小凤眼花缭乱地看着他们扶起徐先生,那徐先生似乎睁了睁眼睛,看着这些人,忽然问:“叙安呢?”他声音并不大,可是屋子里安静,小凤只觉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个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动,连搀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开口就像施了法似的,这些人都不敢再动弹。
终于有人毕恭毕敬地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里等消息,我们已经出来半日了,只怕连卫戍那里都已经急了。”
那徐先生道:“让他进来——先让他坐。”
那些人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于是大着胆子哄着他:“先生,先回去洗个澡,何主任在等您呢。”一边说一边搀住。汽车早就停在了门口,那些人搀着他上了车。小凤这才如梦初醒,追上去问:“你们是徐先生的家里人吧?是接他回家吗?”
先前那人回头对她笑笑,说:“我们都是徐先生的学生,姑娘你放心吧。”
小凤只觉得这事处处透着古怪,那徐先生明明跟她说过,他不是教书先生。可是她也不敢多问,只担心这些人是坏人。于是又轻轻唤了声:“徐先生……”
那徐先生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似乎累得很,声音也很低:“去上学吧,别耽搁了功课。”
小凤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人关好了车门。先前那个穿西服的人却又走过来,特意递给了她一个小包,说:“听先生的话,去上学吧。”
等到汽车开走,小凤还站在那里。街头的煤气灯早就亮了,照见雨丝斜斜的,织在天地间。风吹在身上都觉得冷了,她才把店门掩了进去。手里还拿着那纸包,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于是随手撂在茶桌上。
等她把铺板都下了,才把那纸包打开看,里头竟然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小凤数了数,足足有十张,那就是一千块了,足够把隔壁的铺子都买下来了。她心里又慌又乱,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把钱包起来,想着,这可不能要,得还给人家。
从这天开始,她每天都在店里等,可是那个穿西服给她钱的人再没有来过。不仅那人没有再来,连那位徐先生也一直没有来过。
到了年底算账的时候,她看到账簿子上记的,徐先生还有四块钱存着。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像是放电影一样,那些人真像电影里的人,又斯文又好看。不过徐先生随口一句话,他们就给她一千块钱,想必徐先生也是位有地位的人,不过有地位的人,为什么喜欢吃自己做的粗茶淡饭呢?
小凤想不明白。
那一千块还被她压在箱底,她也并不着急,她想他上次也是隔了一年才来,所以想,明年那位徐先生总会来的。
第二年,那位徐先生仍旧没有来。
第三年,徐先生还是没有来。
等到第四年春天的时候,有一天街上乱哄哄的,都在吵嚷着买报纸来瞧,说是慕容沣逝世了。小凤虽然不大认得字,可是见隔壁老板娘买了报纸,于是也过去瞧了瞧热闹。报纸上头登着慕容沣先生的照片,小凤看了好大一会儿,只觉得面熟,她想了半晌,才想起来这照片上的慕容沣先生,倒有点像那位徐先生,不过白头发更多点,样子更威严些。她也没见过几位有地位的人,想必这世上有地位的人,都长得差不多吧。
于是小凤想起来,那位徐先生还有四块钱存在自己店里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吃面。还有那压在箱底的一千块钱,如果他不来,自己要还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