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小客厅里的窗帘,是皎洁的象牙白,绣着西番莲图案,密密的花与蕾,枝叶繁复。慕容夫人坐在那里,亲自封着红包利市,预备孙辈们拜年。素素走进来,轻声说:“母亲,新年好。”慕容夫人抬头见是她,满脸是笑,“唉,好孩子,新年好。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老三还没起来吧?”
素素面上微微一红,说:“是。”慕容夫人道:“你还是起得这样早,他们都没起来呢。你父亲那里有一帮客人,你不用过去了。上楼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来一块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间去。慕容清峄翻了个身,见她进来,那神色倒似松了口气。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静静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终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母亲起来了?”
她说:“起来了。”于是他说:“那我也起来,免得父亲问起来,又说我懒。”她低着头,手里的手绢细密的绣花边像是一条凸起的伤痕,硬生生硌着指尖。他从浴室里出来,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素素”,倒使她受了惊吓似的,抬起仓皇的眼瞧着他。他欲语又止,终究只是说:“我——我先下去给父亲拜年。”
初一来拜年的亲友甚众,素素帮着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间。正是忙碌,忽听维仪笑了一声,慕容夫人低声问:“这孩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无端端地傻笑什么?”维仪轻声说:“我怎么是傻笑?我只是瞧着三哥有趣,这一会儿工夫,他已经进来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开,他难道怕三嫂飞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地说:“别拿你三哥来寻开心,看看你三嫂,又该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红耳赤,借着迎客,远远走到门口去。正巧慕容清峄又踱过来,一抬头见了她,怔了一下,转身又往回走。素素轻轻“哎”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瞧着她,她低声说:“维仪在笑话我们呢。”他听了这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就笑起来,眉目间仿佛春风拂过,舒展开来。
维仪远远瞧着他俩的情形,只低声对慕容夫人道:“妈,你瞧,我今年没瞧见三哥这样笑过。”慕容夫人轻轻吁了口气,“这两个冤家。”
等到了晚间,素素来向慕容夫人道:“母亲,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峄一眼,说:“也好,闹了一天,直吵得我头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边到底安静些,早点回去歇着。”素素应了声“是”,却听她又说:“老三,你也过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块过来就是了。”慕容清峄答应了一声,转身叫人:“开我的车子出来。”
素素静默了片刻,才说:“我那边诸事都不周全,只怕万一有公事找他,会耽搁他的时间。”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里以为,依他向来的性子,说不定当场要发作。谁知慕容清峄却说:“大过年的会有什么公事?我去看看,你那里缺什么,正好叫他们添置。”慕容夫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松,也道:“正是,原先这房子,就是为你们两个成家买的,我是赞成小家庭独立的,不过年纪大了,喜欢你们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没叫你们搬,倒是我的私心。你们年轻人,当然愿意自由地住在外头,反正离双桥很近,来去也很方便。”
素素听她的口气,愈发起了另一层意思,她素来尊重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说什么。因她一贯处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峄同车回去,倒将那边的下人闹了个手忙脚乱。慕容清峄见房子整洁如新,布置得也很雅致。她换了衣服就下楼来,随便选了一本书看着。他见她只是淡淡的样子,只得说:“这里倒是很安静。”在屋子走动看了一看,又说:“这地毯我明天叫人换一张,颜色和窗帘不配。”想了一想,说:“还是换窗帘好了。你说,是换窗帘,还是换地毯?”
她本不欲答话,但心里到底不忍,况且他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问家常的繁琐小事,仿佛等着她决断什么似的。她终究顾着他的面子,于是说:“换窗帘只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说:“那明天叫人来换。你不要看书了,很伤眼睛的。”旋即又说,“你若是想看,打开大灯再看吧。”嘴里这样说,眼里却不禁露出一丝期望。她想着日间自己主动跟他讲了一句话,他就十分高兴,此刻又这样小心翼翼,总不过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极力想体贴一些,心里终究一软,低声说:“我不看就是了。”
过了元宵节,公事渐渐重又繁忙起来。雷少功来得早了,慕容清峄还没有下楼,他在那里等。只见素素从庭院里进来,后头跟着人捧着折枝花预备插瓶。他连忙站起来道早安。素素向来对他很客气,道了早安又问:“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说:“适才我打了电话,三公子就下来了。”这半个月来,他们在两边来回,极为不便,慕容清峄却并不在意。慕容清峄下楼见了雷少功,问:“等了好一会儿吧?再等一下,我就来。”他走过去和素素说了几句话,才出门去。
雷少功觑见他心情甚好,于是说:“三公子,汪小姐那边,要不要安排一下?她这一阵子找不到您,老是缠住我不放。”慕容清峄笑道:“她缠着你?你帮个忙笑纳好了。”雷少功笑一声,说:“谢了,我消受不了这等艳福。”
慕容清峄去开会,雷少功到值班室里去看公文。没看多大一会儿,那汪小姐又打电话来了,雷少功一听她的声音就头痛,开口就说:“三公子不在。”那汪绮琳发了狠,轻咬银牙说:“他是存心避着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说:“他公事忙。”汪绮琳冷笑了一声,“雷主任,你不用在这里敷衍我,回头我请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向来脾气好,听她这样威胁,却不知为何也动了气,只冷然道:“我劝你不要妄动这样的念头,你若是想自寻死路,你就试试看。”
汪绮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么是真的了?外头说,他们两个破镜重圆。”雷少功说:“你这话又错了,他们又不曾生分,怎么说是破镜重圆?”
汪绮琳冷笑一声,说:“别跟我打这官腔,大家谁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宫里呆了快两年了。三公子近来怎么又想起她来?我倒要瞧瞧她能长久几日。”
挂上电话,雷少功心里只想骂娘,晚上回去时就对慕容清峄说:“您的女朋友里头,就数这汪小姐最难缠,趁早想个法子了断才好。”慕容清峄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办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于是站起来。他说:“又没有外人,就别立规矩了。你穿得单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顺手接过他的外套。他这十余日来,总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微有笑意,心里极是高兴,问:“晚上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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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歉然道:“对不住,我以为这么晚你不回来了,所以自己吃过了。我叫厨房再替你另做吧。”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她答:“我是吃的扬州炒饭。”他马上说:“那我也吃炒饭好了。”听他这样说,她忍不住浅浅一笑,他望着她也笑起来。
牧兰与张明殊结婚,素素接到请柬,极是高兴。张家家境殷实,在明月楼大摆喜宴,那真是热闹。明月楼对着的半条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当真客似云来冠盖满城。张太太极是眼尖,认得是素素的车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笑逐颜开,“没想到三少奶奶这样给面子。”亲自陪了她进去。女眷里头很多人都是认识她的,众星捧月一样团团围住,嘈嘈切切说些寒暄的话来。素素半晌才脱得身去里间,只说一句恭喜,牵了牧兰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头上结着绒花,发簪上细密的碎钻,灯下星辉一样耀眼,倒是喜气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兴呢。”牧兰也极是高兴,说:“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个结果吧。”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这样热闹的场合,其实也吃不到什么,回去之后只得另外叫厨房下面。慕容清峄本来正在看卷宗,于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鲍翅大宴,回来还要再吃清汤面?”她说:“我是吃不来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没吃什么。”他问:“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声,又说:“牧兰介绍我认识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极和气,牧兰和她很要好,我们约了过阵子去喝咖啡。”
他说:“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闷在家里。”突然想起来,问:“汪小姐,是哪一个汪家的小姐?”
她说:“是汪部长的二小姐。”他脸色一变,旋即如常,说:“那个方牧兰,你还是少跟她来往。我们和霍家是姻亲,回头别又惹是非。”她怔了一怔,说:“我和牧兰十几年的朋友,许公子的事过去这样久了,我想应该没关系吧。”
他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话。”
她说:“我总不能为着害怕闲话,就丢掉朋友。”他心下烦乱,“反正我不答应你和她们在一块。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陈家的女眷,不都是极和气的人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们只是对三少奶奶和气,不是对我和气。”
他说:“你瞧,你又说这种怪话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吗?”停了一停,又说:“你知道那些世交里头,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无意间卷进去,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素素说:“我知道了。”
慕容清峄新近升职,自然格外显得忙些。这天出差回来,首先去双桥见了父母,回家时素素正吃饭。他说:“别站起来了,又没有旁人。”回头对下人说:“叫厨房添两样菜,给我拿双筷子。”见餐桌上一只小玻璃碟子里的醉螺,那螺色如红枣状如梨形,个头极小,像一只只袖珍的小梨,正是平心海特产的梨螺,于是问:“这个倒是稀罕,哪里来的?”
素素说:“牧兰和张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来了,带了一篓这个回来给我尝鲜。”
他接过筷子尝了一只,说:“很香。”又问,“换厨子了吗?这个倒不像他们平常的口味。”素素说:“上回听母亲说你爱吃这个,我怕厨房又弄得太咸,所以我试着醉了这几只,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想着今天晚上自己先尝一尝,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慕容清峄笑逐颜开说:“原来是三少奶奶亲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宠若惊。”素素见他极为高兴,微笑说:“只要你爱吃就好了。”厨房添了稀饭上来,他似是随意一般问:“你们是在外头见面,还是他们到家里来过?”素素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所以和牧兰约在外头。我请她和张先生吃饭,地方是他们选的,叫什么黔春楼,花了一百四十块钱。”
他听到这里就笑起来,“够了够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必一五一十全报告出来。”又想了一想,说:“我倒忘了,你一个月的零花钱只有五百块,只怕不够用。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从这个月起把我的薪俸直接给你。”
素素说:“我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每个月五百我都用不了。”他说:“最近物价很贵,买一件衣服只怕都要百来块,你那五百块钱,请朋友喝几次茶就没了。”她说:“母亲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况且许多地方,都可以记账。你花钱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将薪俸全给我。”惹得他笑起来,“傻子,薪俸那几千块钱,能当什么?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就是了。”见她微有窘意,于是岔开话说:“那个黔春楼听来像是不错,不知道菜色怎么样?”
素素说:“是新开张的云南菜馆子,有几道菜倒是很特别,有一种弓鱼干很好吃。”慕容清峄听了,倒有几分不自在,却仍是微笑,问:“怎么想起来去吃云南菜?”素素答:“汪小姐是云南人,她推荐我们一起去尝鲜。”慕容清峄听了这一句,面上并不显露出什么,只是说:“那个汪小姐,你远着她些。”
素素心里略感奇怪,问:“为什么?”
他说:“你不懂就别问,反正不要理会她就是了。”他这样有意含糊其辞,素素想了一想,问:“是因为局势的缘故么?”
慕容清峄正是要她如此误会,于是说:“反正你别问就是了。”素素听他这样讲,果然以为自己猜测对了,这上头慕容夫人对她向来教诲颇多,知道不便追问,于是只是默记于心。
过了几日和牧兰在外面吃甜品,牧兰说:“绮琳说要请咱们去北云玩,我反正已经答应了,你呢?”素素摇一摇头,“我可不成。”牧兰问:“三公子不是不在家么,为什么不出去玩玩?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惯了。”牧兰说:“瞧你这样子,也不怕闷出病来?不过你近来气色倒是挺好的。”素素说:“是么?大约最近吃得好,人长胖了些吧。”牧兰笑起来,“就你这样子,风一吹都能飞起来,还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忽然想起一事来,“后天大剧院公演《胡桃夹子》,咱们去看吧。剧团里的几个新人,听说跳得好极了。”素素听了,果然高兴,“好啊,到时你打电话来,咱们一块儿去。”
到得那一日,牧兰果然打电话来约素素,在剧院外头见了面,才知道还有汪绮琳也约在一起。素素记着慕容清峄的话,可是既然来了,又不好再说走,只得和她们两人一齐进去。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戏,并不能够过多地谈话,所以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她与牧兰都是行家,见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得十分专注,忽听汪绮琳轻声道:“听说三少奶奶当年一曲《吉赛尔》,令夫人都赞叹不已。”素素犹未答话,牧兰已笑道:“素素是极有天赋的。”素素只得笑一笑,说:“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里还能跳舞。”牧兰道:“我骨头也早就硬了,上次试了试,连腿都迈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