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回首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纳兰容若《红窗月》
因着天气一日暖和过一日,琳琅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锦秋便劝道:“这会子已经是申末时分,主子才歇了午觉起来,不如奴才陪主子去宜主子那里坐坐,说一会儿话,回来再用膳。”琳琅记得太医的嘱咐,要她平日里多散散,不可思虑太过,于是便也答应了。天气渐热,园子里翠柳繁花,百花开到极盛,却渐渐有颓唐之势。锦秋陪着她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时值黄昏,起了微微的东风,吹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锦秋便道:“这风吹在人身上寒浸浸的,要不奴才去给主子拿件氅衣来。”琳琅道:“也好,顺便将里屋炕桌上那匣子里的花样子也拿来,原是我答应描了给宜主子的,刚才出来偏生又忘了。”锦秋便答应着去了。琳琅因见假山之下那一带芍药开得正好,斜阳余晖之下如锦如霞,一时贪看住了,顺脚随着青石子道一路走了下去。
其实天色渐晚,各宫里正传膳,园中寂静并无人行,只见群鸟归林,各处神鸦啊啊有声。琳琅看了一会花,回头又见落霞正映在宫墙之上,如浸如染,绚红如血,她走着走着,不觉转到了假山之后。这里本有一所小小两间屋子,原是专管打扫花园的花匠们放置锄锹畚箕之属的仓房所在,极是幽僻,素日甚少有人来。她见走得远了,怕锦秋回来寻不着自己,正待顺路返回去,忽听那山墙之外有女子的声音嘤嘤地哭泣。跟着有人劝道:“咱们做奴才的,挨打受骂,那又有什么法子。”
琳琅料想必是有宫女受了委屈,故而躲在这里向同伴哭诉,心下不以为意,正待要走开,忽听那人哭道:“她的心也忒狠毒了,怨不得良主子那条命都几乎送在她手里。”琳琅听到这句话,宛若晴天里一个霹雳,不知不觉就怔在那里。但听另一个声音呵斥道:“你可别犯糊涂了,这话也是胡乱说得的?”先前哭的那人似是被吓住了,过了半晌,才道:“好姐姐,我也只给你一个人说。那日端主子来瞧她,我在窗户外头听得的,原是她和良主子都还在乾清宫的时候,她和端主子商议好了,做下什么圈套陷害良主子,叫万岁爷恼了良主子,将良主子赶出了乾清宫,这才有后来的事。”哭道:“她一直疑心我听着了什么,借机总是又打又骂,如今我被放出来种花,她还不放过我,硬诬我偷了她的镯子,要赶我出去。好姐姐,我可该怎么办?”
另一人道:“快别说了,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谁敢信你,都只当你是胡说罢了。你快快将这事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也只当从来没听说过。要叫别人听见,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祸。”那人似被吓住了,只是嘤嘤地哭着。琳琅身上寒一阵,热一阵,风扑在身上,便如害着大病一样,手足一阵阵只是发冷,过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转身往回走去。她脚下虚浮,慢慢走了好半晌,才随着假山走下来,一路走到了青石板的宫道上。锦秋正在那里满面焦灼地东张西望,见着她便如得了凤凰一般,道:“主子往哪里去了,可叫奴才好找。园子里人少,连个问的人都没有,眼瞧着天色都黑下来了,可急死奴才了。”一面说,一面将手里的氅衣抖开,替琳琅穿上,一时触到她的手,吓了一跳:“主子的手怎么这样冷冰冰的,可别是受了凉寒。”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锦秋见她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心里害怕,道:“天晚了,要不奴才先侍候主子回去,明儿再去长春宫吧。”琳琅并不答话,随着青石板的大路,慢慢地往回走。锦秋搀扶着她,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待回到储秀宫中,天色已晚,碧落正招呼了小太监传灯。灯下骤然见着琳琅进来,一张面孔雪白,神魂不属的样子,碧落亦吓了一跳,忙忙上前来侍候,拿热毛巾把子擦过脸,又问:“主子可饿了,可想用点什么?”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我倦了,想歪一歪。”碧落见她声气不同寻常,忙收拾了炕上,服侍她睡下。又命小宫女进来,将地下的大鼎里换了安息香,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寻着锦秋,劈面就问:“我的小祖宗,你引主子到哪里去了?梁谙达千交待万嘱咐,你全都当成耳旁风?我告诉你,你倘若是不想活了,可别连累着大家伙儿。”锦秋几乎要哭出来,道:“并没有往哪里去,就是说去宜主子那里坐坐,走到园子里,主子叫我回来拿氅衣和花样子,我拿了回去,半晌就没寻见主子,过了好一阵子,才瞧见主子从假山那头下来,便是这样子了。”
碧落道:“你竟敢将主子一个人撂在园子里头,万一冲撞上什么,你担当得起吗?”锦秋道:“我也是一时没想得周全,原说快去快回的,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而且平日里园子里人来人往的,总觉得不打紧的。”碧落恨声道:“不打紧?你瞧瞧主子的样子,这还叫不打紧?看让万岁爷知道了,梁谙达能饶得了谁?”锦秋又怕又悔,抽泣着道:“我也不是成心,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差池……”碧落见她这样子,也不好再埋怨,又怕琳琅有事叫自己,只得返身进去。
碧落坐在小杌子上,见琳琅一动不动面朝里躺着,心里只是害怕。等起了更,乾清宫的小太监悄悄地来回:“万岁爷就过来了,请主子预备接驾。”碧落不敢说实话,只得进去炕前,轻声唤了声:“主子。”只见琳琅眸子清炯炯地望着帐顶,原来并未曾睡着,见她来,只说:“我什么都不想吃。”碧落只得道:“那主子可觉得好些了?乾清宫说万岁爷就过来,若是主子身上不爽快,奴才就打发人去回万岁爷。”琳琅知道若是回了皇帝,必要害得他着急,若不亲来瞧自己,必又打发人来,总之是不安心,于是挣扎着坐起来,道:“不,不用。”说:“将镜子拿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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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忙拿了镜子过来,琳琅照了一照,只觉得脸颊上皆是绯红的,倒比方才有了些颜色,又命锦秋进来替自己梳头,方收拾好了,皇帝已经到了。
皇帝的心情倒甚好,就着灯望一望她的脸上,说:“你今儿精神像是不错。”琳琅含笑道:“我睡了大半晌,适才又歪了一会儿,这会子倒饿了。”皇帝道:“朕也饿了,今儿有南边贡来的糟鹌鹑,我已经打发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碧落便率人收拾了炕桌,又侍候皇帝宽了外头的衣裳,在炕上坐了,琳琅打横陪着他。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粥来,八样小菜,糟鹌鹑、五绺鸡丝、胭脂鹅脯、炸春卷、熏干丝、风腌果子狸、熏肘花小肚、油盐炒枸杞芽儿,另外配了四样点心,倒是满满一桌子。琳琅就着油盐炒枸杞芽儿,勉强吃了半碗粥,只觉得口中发苦,再咽不下去,就搁了筷子。皇帝因见她双颊鲜红,说道:“是不是吃得发了热,可别脱衣裳,看回头着了风。”一面说,一面搁下筷子,摸了摸她的手,不禁脸上就变了颜色:“怎么这样滚烫?”琳琅也觉得身上无力,连肌肤都是焦痛的,知道自己只怕是在发热,勉强笑道:“我真是不中用,大抵是后半晌起来吹了风,受了凉。”
皇帝一面命人去传太医,一面就打发她躺下。碧落等人早着了忙,忙上来侍候。皇帝道:“你们如今当差也太不用心了,主子病了还不知道,可见有多糊涂。”琳琅道:“不怨她们,我也是这会子才有些觉得。”皇帝一直等到太医传来,又开了方子,看着她吃下药去,这么一折腾,已经是二更天的工夫了。皇帝心中着急,嘴上却安慰她道:“不打紧,太医说只是受了风寒,吃一剂药就好了。”琳琅勉强笑道:“我这会子也觉得身上松快了些,皇上还是回乾清宫去早些歇着吧,明儿还得上朝呢。”
皇帝也知自己在这里,必然令她不能安睡,便道:“也好,你且养着,我先回去。”走至门口,终究不忍,回过头来,却见她正望着自己,眼中泪光盈然,见他回头,忙仓促转过脸去。皇帝便返身回来,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她似乎悚然回过神来,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惶然惊惧的神气,嘴里却答非所问:“这夜里真安静。”皇帝爱怜万分,说道:“可不是累着了,如今不比往日,你要替我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她心底微微一热,抬起头来见皇帝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明亮而深沉。她不由自主转开脸去,低低地道:“我害怕……”皇帝只觉得她声音里略带惶恐,竟在微微发颤,着实可怜,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别怕,我都布置好了,她们自顾不暇,料来不能分神跟你过不去。再说有皇祖母在,她答应过我要护你周全。”只觉得她鬓发间幽香馥郁,楚楚可怜。却不想她轻轻叹了口气,说:“琳琅不是害怕那些。”皇帝不由“唔”了一声,问:“那你是怕什么?”
她的声音更加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我不知道。”皇帝听她语气凄凉无助,自己从来未曾见过她这样子,心中爱怜,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桌上点着红烛结了烛花,火焰跳动,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复又明亮,终不似以前那样光亮照人。她低声道:“你瞧这蜡烛,结了烛花燃得太亮,只怕就会熄了。”皇帝听她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念及她所受之种种苦楚,心中更是难过。随手抽下她发间一支碧玉钗,将烛光剔亮,说:“这世上万事你俱不用怕,万事皆有我替你担当。”她眼中依稀闪着淡薄的雾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红颜未老恩先断——”皇帝一腔话语,不由都噎在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你原是这样以为。”她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眉头微皱,眉心里便拧成川字,她缓缓道:“琳琅其实与后宫诸人无异,我怕失宠,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兴。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见不着你。”
皇帝伸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两人相依相偎良久,她低声道:“只咱们两个人在这里,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皇帝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酸楚,口中道:“怎么说是做梦,你身上不好,可别说这样的话。我打算过了,待得天下大定,我要将西苑、南苑、北海子全连起来,修一座大园子起来。到了那时候,咱们就上园子里住去,可以不必理会宫里那些规矩,咱们两个人在一块儿。”她“嗯”了一声。皇帝又道:“京里暑气重,你素来怕热,到时我在关外挑个地方,也盖园子起来,等每年进了六月,我就带你出关去避暑,行围猎鹿。咱们的日子长久着呢。”
又劝慰她良久,方才亲自打发她睡下,终于出来。碧落率着人皆在外头预备送驾,一时皇帝上了肩舆,一溜八盏宫灯簇拥了御驾,回乾清宫去。梁九功随在后头,转身向碧落招了招手,碧落只得上前来,梁九功道:“你也来,万岁爷有话问你。”
碧落便随在后头,跟着皇帝回了乾清宫。皇帝换了衣裳,在炕上坐了,碧落静静地跪在那里,却不敢做声。皇帝默然良久,方才道:“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朕平日是怎么嘱咐你们的?”碧落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皇帝淡然道:“太医说你们主子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以致心神不属,风邪入脉,万幸没有动到胎气。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朕,你们主子是遇上了什么人,还是遇上了什么事?”碧落无奈,只得将锦秋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道:“奴才们实实不知道,奴才已经狠狠责骂锦秋,她急得也只会哭,求万岁爷明察。”梁九功便去传了锦秋来,皇帝问过,果然实情如此,并无人知晓。皇帝沉吟片刻,道:“园子里冷清,不定是撞上了什么,总归是因为跟的人少的缘故,此后你们主子出去,必要着两个人跟着。你们主子待你们不薄,你们也要尽心尽力地侍候。”碧落与锦秋皆磕头称“是”,皇帝便命她们回去了。梁九功上来侍候皇帝安置,皇帝嘱咐他道:“你挑一个得力的人去储秀宫小厨房当差,凡是良贵人的一应饮食,都要特别仔细侍候。”梁九功“嗻”了一声,皇帝淡然道:“朕倒要好生瞧着,看谁敢再算计朕的人。”
琳琅吃了几剂药,终于一日日调养起来,皇帝这才放了心。梁九功派去储秀宫的人叫张五宝,原在御膳房当差,最精于饮馔之道,为人又极踏实勤勉。凡是琳琅入口之物,不论是茶水点心,还是早晚二膳,皆先由他细细尝过。这日琳琅去了景仁宫给佟贵妃请安,宫里只留下几个不相干的小太监,大家便奉承着张五宝,与他在直房里喝茶,央他讲些御膳房的掌故来听。正在闲话的当儿,一名宫女走进来,手里提着雕漆食盒,笑道:“各位谙达宽坐。”张五宝原识得她,便赶着她的名儿叫:“晓晴妹妹,今儿怎么得空到这里来?是不是端嫔打发你来的?”晓晴捞了辫梢在手里,笑道:“谁是你的妹妹?如今我可不在端主子那里,眼下分派我去了延禧宫里当差呢。”将食盒交给张五宝,道:“这个是桃仁馅山药糕,我们宁主子说良贵人素来爱吃这个,所以送来给良主子尝尝新。”
各宫里皆有小厨房,妃嫔相互馈赠吃食,原也寻常,张五宝并没有在意,便接了过去,口里说:“有劳有劳,替我们主子多谢宁贵人。”又留晓晴吃茶,晓晴道:“我可不像你们这样轻闲,主子还打发我往别处去送糕呢。”
待得晓晴走后,张五宝打开食盒看了一看,见盒中果然是一大盘新蒸的桃仁馅山药糕,几名小太监便笑道:“闻着真是喷鼻的香,怪馋人的。平日里只说尝膳尝膳,主子吃什么好东西,谙达您总得先尝了,可真是天下头一份的好差事。”张五宝笑骂道:“你们以为尝膳是好玩的差事么?出了半点差池,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时将糕收了,待得琳琅回来,碧落果然命传点心,小厨房便预备了建莲红枣汤、糖蒸酥酪并那桃仁馅山药糕。张五宝用清水漱了口,一样样地尝过。每尝过一样,便再漱一次口。等尝到桃仁馅山药糕,忽觉得微有苦味,隐约夹杂着一种辛香之气。心下暗暗诧异,不敢马虎,又拿了一块,掰开了桃仁馅,对着亮光细看了好一会儿,方又再细细地放在口里嚼了。碧落见了他的举止,知道事情有异,不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张五宝的脸色沉下来,对碧落道:“打发人去回梁谙达,这糕里有毛病。”
梁九功行事最是利落,立刻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太医进来。李太医掰开了糕馅子,细细地拿手指碾开,又闻了气味,细细地尝了味道,知道兹事体大,不敢隐瞒,对梁九功道:“谙达,依下官看,这桃仁里头似搀了一味中药红花,到底是与不是,还要待下官与同事公议。”梁九功道:“李大人,这红花是味什么药?”李太医道:“红花别名草红、刺红花、杜红花、金红花,如果红花配桃仁,破血祛淤之力更甚,通经散淤而止痛,治妇人各种淤血病症、经闭、症瘕、难产、死胎、产后恶露不行,民间亦有用此方堕胎的。”梁九功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命人连盒子带糕一块儿封了。一面亲自去回禀皇帝,一面打发人去回禀佟贵妃。佟贵妃正在病中,听说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是震惊,立刻命安嫔打发人将送糕的宫女晓晴看管起来。
皇帝自然震怒非常:“前明宫中秽乱,故此等事层出不穷,本朝自入关以来宫闱清严,简直是闻所未闻。此事朕听着就觉得脏了朕的耳朵,你告诉佟贵妃,叫她依律处置。不管是谁的指使,得都替朕查得清楚,朕绝不容六宫之中有此等阴毒之人。”梁九功便亲自去回禀了佟贵妃。
偏生这几日佟贵妃犯了旧疾,一直在吃药调养,只得将此事依旧交待安嫔去办。安嫔不忿画珠已久,听到这样的事情,哪有不雷厉风行的,立时带了人去延禧宫。
未至垂花门口,已经瞧见画珠领着阖宫的宫女太监站在宫门之外,安嫔笑吟吟道:“哟,好容易得空来陪妹妹说几句,倒劳贵人妹妹出来接我,真是不敢当,不敢当。”画珠冷笑一声,道:“原来姐姐是来陪我说话的,我瞧这阵仗,还以为姐姐是率人来拿我的。”安嫔笑道:“妹妹又没做亏心事,怎么会以为我是来拿人的?”画珠道:“才刚打发两个人来,二话不说,绑了我的宫女就走,我倒要问问你,皇上是不是有旨意,要褫夺我的贵人位份,或者是干脆三尺白绫子赐我一个了断?”
安嫔心里一动,笑道:“妹妹猜得不错,万岁爷有旨意。”便面南站了,道:“传万岁爷口谕。”画珠怔了一怔,只得由宫女搀扶着,面北跪了下来。安嫔慢条斯理地道:“万岁爷说,叫宁贵人明白回话,钦此。”画珠只得忍气吞声,磕头谢恩。安嫔道:“妹妹不必气恼,姐姐只是奉了旨意,来问妹妹几句话,妹妹只要老实答了,万岁爷自有明鉴。”画珠冷笑道:“我老实答了,你们肯信么?”安嫔微微一笑,道:“我肯不肯信都不要紧,只要万岁爷肯信妹妹就成。”画珠听了此句,忽然怔怔地流下泪来。安嫔道:“站在这里像是什么样子呢,还请妹妹进去说话吧。”画珠拭一拭眼泪,仿佛一下子镇定下来,挺直了身子,神色自若地扶着宫女转身进到宫中去。
待进了殿中,安嫔居中坐了,便道:“请问宁贵人,今儿晌午是不是打发宫女晓晴送给良贵人一盘桃仁馅的山药糕?”画珠道:“是又怎么样?”安嫔微微一笑,道:“那再请问宁贵人,那山药糕的馅里,除了桃仁,宁贵人还叫人搁上了什么好东西?”画珠连声冷笑:“我道是什么泼天大祸,原来是为了那盘山药糕。不过是我厨房里新做了一些,想起她原先爱吃这个,打发人送了她一盘。不独送了她,还送了佟贵妃、端嫔、德嫔、荣嫔。难道说我这糕里头倒搁了毒药不成?”
安嫔笑道:“太医可没说里头搁了毒药,太医只说,里头搁的是堕胎药。”
画珠听了此话,宛若半空里一个焦雷,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方才喃喃道:“原来如此……”抬起头来,厉声道:“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知情。”安嫔坐在那里,翘起水葱似的手指,打量尾指上套的金护甲上嵌着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闲闲地道:“妹妹此时当然要说不知情了,换做是我,也要推个一干二净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祸。”画珠连连冷笑,道:“你想要落井下石,坐实了我这罪名,没这么容易。皇上英明睿智,断不会被你们蒙蔽了去。”安嫔抽出肋下的绢子,拭一拭鼻翼上擦的粉,说道:“知道皇上往日里待你好,可惜这回连皇上也不能徇情私饶了你。”起身吩咐左右道:“好生侍候宁贵人,贵人还怀着皇上的血脉呢,若有个闪失,你们可担当不起。”
那些宫女太监早已经跪了一地,安嫔便道:“这里的人统统不留了,关到北五所去听候发落,我另外再派人来侍候贵人。从即日起,延禧宫不许人进出,更不许往外传递东西,一切再听佟贵妃懿旨。”她说一句,延禧宫的首领太监便“嗻”一声,最后她一离开延禧宫,便将宫女太监全部带走,另外派了四名嬷嬷来,名为侍候,实为监视,将画珠软禁起来。
安嫔去向佟贵妃复命,到了景仁宫方知佟贵妃给太后请安去了,忙忙又赶过去。佟贵妃是先往慈宁宫太皇太后处去了,方才转过来,故而安嫔至太后宫外,远远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过来,正是佟贵妃的舆轿,忙亲自上前侍候佟贵妃下了舆轿,早有人打起帘子。佟贵妃知太后无事喜在暖阁里歪着,所以扶着宫女,缓步进了暖阁,果见太后坐在炕上,嗒嗒地吸着水烟。她与安嫔请下安去,太后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她谢恩未毕,已经忍不住连声咳嗽,太后忙命人赐坐,却并不理睬安嫔,安嫔只得站着侍候。佟贵妃明知太后叫自己过来是何缘由,待咳喘着缓过气来,道:“因连日身上不好,没有挣扎着过来给皇额娘请安,还请皇额娘见谅。”
太后撂下烟袋,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太后却没有接,只微微皱着眉说:“我都知道,你一直三灾八难的,后宫里的事又多,额娘知道你是有心无力。”顿了一顿,问:“画珠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佟贵妃见她问及,只得道:“此事是安妹妹处置,我也只知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已经认了罪。”太后见她并不知道首尾,只得转脸对安嫔道:“听说宁贵人叫你给关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嫔便将事情首尾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太后听说李太医说糕点馅子里竟夹着堕胎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安嫔道:“这等阴狠恶毒的行事,历来为太皇太后和太后所厌弃。宁贵人素蒙圣眷,没想到竟敢谋算皇嗣,实实是罪大恶极。臣妾不敢擅专,奉了贵妃的懿旨,与荣嫔、德嫔、宜嫔、端嫔几位姐姐商议后,才命人将她暂时看管起来。如何处置,正要请太后示下。”
暖阁中极静,只听铜漏滴下,泠泠的一声。佟贵妃坐在太后近前,只听她呼吸急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忙道:“皇额娘别生气,您身子骨要紧。”安嫔也道:“太后不必为了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太后久久不说话,最后才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安嫔道:“事关重大,还要请太后示下。不过祖宗家法……”稍稍一顿,道:“是留不得的。是否株连亲族,就看太后的恩典了。”谋害皇嗣,乃十恶不赦之大罪,以律例当处以极刑,并株连九族。太后只觉烦躁莫名,道:“人命关天,你口口声声说她谋害皇嗣,难道画珠肚子里的不是皇上的血脉?”
佟贵妃听说要人性命,心下早就惴惴不安,亦道:“皇额娘说的是,事关重大,总得等皇上决断,请了圣旨才好发落。”
安嫔不由抿嘴一笑,道:“虽然宁贵人现在身怀有孕,可她半分也不替肚子里的孩子积德,竟敢谋害皇嗣,十恶不赦,料想皇上亦只能依着祖宗家法处置。”
太后冷冷道:“皇帝素来爱重宁贵人,等弄清了来龙去脉,你们再讲祖宗家法也不迟。”
安嫔道:“皇上素来处事严明,从不挟私偏袒。依臣妾愚见,妄测圣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话音方落,只听“砰”一声,却是太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吓得佟贵妃连忙站起来了,英嬷嬷忙道:“太后,宁贵人有负皇恩,着实可恶,您别气坏了身子。”太后被她这么一提醒,才缓缓道:“总之此事等皇帝决断吧。”
佟贵妃恭声应“是”,她是副后身份,位份最高,虽在病中,但六宫事务名义上仍是她署理,她既然遵懿旨,安嫔只得缄然。
皇帝这日在慈宁宫用过晚膳,方去向太后请安。方至宫门,英嬷嬷已经率人迎出来,她是积年的老嬷嬷,见驾只请了个双安,悄声道:“万岁爷,太后一直说心口痛,这会子歪着呢。”
皇帝迟疑了一下,说:“那我明儿再来给太后请安。”只听暖阁里太后的声音问:“是皇帝在外头?快进来。”皇帝便答道:“是儿子。”进了暖阁,只见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脸上倒并无病容,见着他,含笑问:“你来了。”皇帝倒规规矩矩行了请安礼,太后命人赐了坐。皇帝道:“太后圣躬违和,儿子这就命人去传太医。”太后道:“不过是身上有些不耐烦,歪一会子也就好了。有桩事情,我想想就生气——那可是你心爱的人。”
皇帝听她说自己心爱的人,心中不由微微一跳,赔笑道:“皇额娘,六宫之中,儿子向来一视同仁,自觉并无偏袒。”太后不觉略带失望之色,道:“连你也这么说?那画珠这孩子是没得救了。”
皇帝听她提到画珠,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一颗心不由顿时放下了。旋即道:“宁贵人的事,儿子还在命人追查,待查得清楚,再向太后回奏。”皇帝行事素来敏捷干脆,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即起驾去景仁宫。佟贵妃病得甚重,勉强出来接驾。皇帝见她弱不禁风,心下可怜,说:“你还是歪着吧,别强撑着立规矩了。”佟贵妃谢了恩,终究只是半倚半坐。皇帝与她说了些闲话,倒是佟贵妃忍不住,道:“宁贵人之事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稍一迟疑,又说:“太后的意思,宁贵人素得皇上爱重……”
皇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六宫之中,你们哪一个人朕不爱重?”语气一转:“只是朕觉得此事蹊跷,朕自问待她不薄,她不应有怨怼之心,且明知事发之后她脱不了干系,如何还要做这样的蠢事?”佟贵妃素知皇帝心思缜密,必会起疑心,当下便道:“臣妾也是如此想,皇上待宁贵人情深义重,她竟然罔顾天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着实令人费解。”皇帝说:“那个送糕的宫女,你再命人细细审问明白。”
佟贵妃怕皇帝见疑,当下便命人去传了宫女晓晴来,语气严厉地吩咐身边的嬷嬷:“此事关系重大,你们仔细拷问,她若有半点含糊,就传杖。你们要不替我问个明白,也不必来见我了。”她素来待下人宽和,这样厉言警告是未曾有过的事,嬷嬷们皆悚然惊畏,连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