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时候是在被世界感染着。
当然这种感染不是病毒的传染和侵入,周围的大家也都不会变成丧尸,拿起ak47迎着血肉扫射个痛快。我是说,如果把生活的环境比作成大海,那么我们就是生活在其中的墨鱼。吞吞吐吐,用漂浮着的根须来摄取一切,比如欢乐和憎恨什么的。平静的看着别人从楼上一跃而下自杀,看着摆摊卖水果的老人被城管殴打,再用夸张的感叹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是怜悯和爱并不会因此多一些,因为海水把一切都变咸了。
我们在咸水里变得麻木,逐渐感知不到一切。墨鱼们在被捕捉上渔船的时候才会流下眼泪,其他的时候只会机械的吞吐海水,寻找可吃的东西。因为它们知道末日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所以也不用感到绝望。
所以墨鱼们只会抱怨居住的空间越来越挤,环境越来越不适于生存,但是它们永远也不会反抗。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喷吐墨汁,让周围其他的墨鱼恶心一下。黏稠的拥挤的厚重的恶臭的,厌恶感。
永远都不会消失的。
——摘自自杀的高中女生日记。
孟必达不认识那个死掉的女生。唯一的交集不过是孟家和女生就读的那所市立中学隔着两条街,有时候在文具店能碰到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嚼着泡泡糖讨论怎么在考试上作弊和恶整看不惯的某个新生,原因仅仅是“那个傻x凭什么炫富”。
综上所述,市里,三流,高中,自杀,高三,女生。
她在高考前夕跳楼自杀,学校对外界宣称是压力太大导致的。这理由很通用,毕竟每年跳楼的玻璃心考生年年都有那么几个,许多还没度过青春期的孩子们往往只是因为一句家长的训斥,几句老师的断言,就轻易的用自杀的方式了结自己的一生。遗书上用重重的“告别”“绝望”等字眼,把内心的脆弱暴露无疑。
她死后孟必达去采访了死者的父母,原因其实是想从这件事里挖出更多的内容。而事情的巧合之处在于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来过死者家里,原因是认为这起事件太过于稀松平常。
——“稀松平常”四个字代表了很多意义,比如说在死者家属对学校的交涉上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因为没有舆论的支持也没有公众撑腰,连抚恤金的金额都提的很低。比如说这件事很容易被人们所忽略过去,能被提起的仅仅是“又跳楼死了一个”。毫无刺激的新闻就像是暴晒后的黄瓜,蔫巴巴的不为人所喜。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死者家把孟必达当成了救星和希望,女生下岗的母亲甚至亲自出门买了一斤新鲜荔枝和山竹来招待这个年轻的记者,在镜头面前老泪纵横。他们甚至把女生保留下来的日记也一并送给了他,当做“最有力的证据”。
相信的几近盲目,如同溺水的人不能分辨稻草与蛇。
孟必达反而充满了愧疚,因为他只是个兼职记者,而且只不过是希望挖些不寻常的内容出来。所以丰盛的招待让他很是惭愧,连连推脱后跑出了那栋旧小区。
但是在他在有冷气的奶茶店看完那本日记后打消了主意,他甚至不想把这件事情报道出来了。新闻的意义并不在于传达给人,还有其所具备的客观和公正性。所以一旦偏离了公正,有些事情会显得软弱无力,连风干的梅干菜都不如。
高三的寒假,和母亲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卖春联,旧棉袄和冻僵的手指一样难堪。因为被来逛街的同学看到,而失去了“青春期的最后一个朋友”。
因为家境贫寒而远离集体,平时在班里被称为“那个人”。班级活动不敢参加,聚餐和唱k也衡量再三。刻意的用孤僻来掩饰贫穷,得到的只是更深的疏远。
因为统一运动会服装的事情得罪了班长,那次的策划是全班同学都身穿《哈利波特》的巫师袍出镜,“绝对拉风”。但是因为付不起服装费掉了全班的链子,“本来咬咬牙是可以出的”,但是那天中午她房间里的电扇坏掉了。
为了避免父母无休无尽的抱怨和指责,再加上这个夏天没有了风扇难以度过。那次运动会她请了病假,坐在演出台上看着大家经过。那种感觉“永远也忘不了”。
不是集体抛弃了自己,而是自己不得不被集体抛弃。好比五十匹马拉着的马车,但是有一辆马撑不下去了,于是慢慢跑到后面,最后成了马车拖着的残废马,然后是尸体,最后是木乃伊。无力的感觉就像被风干的尸体,挤不出一点水分。
后来一次收补课费的事件中班长指明要她帮忙收钱,满心欢喜的去帮忙,得到的结果是少了一千块。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轻易偷奸耍滑,普通人家的孩子恪守本分,但唯独贫困的孩子会遭受怀疑。因为他们看起来更需要钱。
误解,满怀恶意的误解。
这个世界并不会对贫穷报以同情,或者说,那种慈悲都只是带有目的性的活动。就像明星的慈善晚宴一样,用华服和酒水来演绎,用募捐来粉饰太平。
很不幸的是,我们只能静静的等着沾满的刷子卷过来,然后等着面目全非的那一刻。
作业没有人收,统一的辅导书也刻意忘掉她,补课通知,给老师买的毕业礼物,谢师宴。所有的一切。
正如嚷嚷着分手的情侣从不会分手,真正要自杀的人从不上天台。因为往往一站到那个位置,死的意向就会油然而生。不管你课桌上的盆栽还没有浇水,手中的扫帚甚至忘了归还。
总之在某一个意外的时刻,她从楼上张开了双臂,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死的时候是夏天,但是她没有熬过冬天。
孟必达懵懵的合上那本笔记,放下了服务员提醒可以续杯的奶茶,然后走了出去。
他在街边的电话亭投了一枚硬币,给当地的教育局打了电话投诉。十分钟后他又走进了奶茶店,这次手中拿着一摞信封和胶水。
他学过模仿别人的笔迹写字,在家长签字这项工程上从未失败。现在成了一项重要的技能,因为这关乎着女生班里的其他人,那些用满满的恶意向别人伸出利刃的人,有没有受到制裁。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学校刻意压下学生自杀的事情被闹到了教育局,赔偿手续几乎是立即执行。而与此同时幽灵重现时间被闹得沸沸扬扬,因为那死去的女生又寄信回来了,给班里的每一个人。班长,组长,课代表。他们恐慌的把那些信件撕碎扔进垃圾桶,可是明天永远还会有。
寄几封信不算什么,孟必达每天早晨数着脚步把信投到邮箱里,然后再小跑几步去公交车站。他一声最引以为荣的事情不是报道出了最好的新闻,而是不用新闻也可以做到某些事情。
你要知道这件事情意义重大,不啻于鲁迅弃医从文。从前缩在狗窝里只敢以笔泄愤的弱者,如今也能操起刀来一针见血。
纵然世界不会变得更好,纵然规则不会因此改变。
但是墨鱼自有墨鱼的思想,它会在愤怒的时候予以反抗,用为数众多的触手和墨汁。
正义有时候还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它决定了你如何衡量内心的自我。如果天平都倒塌了,道德又将如何自处?
孟必达在飞机上合上笔记,记号笔的墨渍尤其耀目。最后的问号在拐弯那里断了墨,尔后又被清晰的续上。
那是他自己的日记,虽然能被记录的天数很少。但是每一页的内容都极其之多,密密麻麻挤满了疑问和愤怒。最近的几页尤其密集。
穿过厚重的云层,飞机又将降落在z市的机场。他在新加坡只待了一晚上,还是守在候机大厅。红绿色跳动的登机屏幕上不断闪烁,他抱着手机和来时的行李,慢慢觉得周围冷得发抖。
必须要回去。
否则就没有时间了。
二胡,如果你还在看着这一切,一定要帮帮我。
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一定啊。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诸多的不公,也许我们应该忍耐。但是忍耐又有什么用呢?一味的妥协和退缩,失去自己的领地。最后被填进屠宰场,然后埋怨说“为什么是我”或者“假如当初逃掉就好了”。但是规则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被规则压迫,在规则下屈服,最后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那就不要公平好了。
如果公平只是矮子用内增高才能获得尊重的平等,那还有什么意义?人们嘲笑着过路的矮子,正如矮子内心也清楚自己受到鄙视一样。那么臣服在这种规则之下,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要的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自由。
要任何不闪躲、不退避,即使是侏儒也能堂堂正正活下来的自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