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我走了。”
“别忘了拿牛奶!”
孟妍妍把砂锅里温着的牛奶拿出来,“牛奶拿了,我走了。”
清晨的阳光还不是那么大,有微薄的雾气弥漫着。她把吸管插进牛奶盒子里,喝了两口就觉得够了,然后拿到小区门口的垃圾箱里扔掉。那里面每天都有她扔掉的牛奶盒子,有时候喝掉的部分是三分之一,有时候是四分之一。
公交站牌前只有几个穿校服的女生,相互讨论考试的出题范围。她们手里拿着豆浆和煎饼果子。看到她胸前别着的帝岚校徽露出羡慕的眼神。
“帝岚的,学习肯定很好吧。”
“也可能是家里有钱呢”
公交车驶过来,515黄色的标识在雾气里格外醒目。她摘下耳朵里别的耳机,把手里的硬币投进去。穿过眼前的这条街,开出十站后就是帝岚中学。那是这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有时候她熬夜看书在车上睡着了,是司机把她叫醒的。如果错过了终点站,她可能就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又坐回自己家去了。
孟妍妍这个人,习惯于标签来记忆一切。如果把脑海里所有的东西都算作图书管理的巨大档案,那么书架上面肯定都清晰的标着“学习资料”“知识储蓄”“爱好”“生活”还有“朋友”。每个书架都定时擦拭一遍,直到它们干净的和自己家的地板一样为止。
她记不住人脸,除了固定的朋友和同学外谁的五官都分辨不出来。就好像手机可怜的126内存,只有放下有限的几条短信,一旦有新的进来旧的就要被挤出去。但是从脸盲症开始五年了,她还是坚持没有让那些旧面孔从自己脑海里消失。每天用固定的十五分钟回想那些人的脸,然后反复强调“不要忘记他们”。
不要忘记他们,这样遗忘曲线的速率就会减慢一些。
无论是每天早晨在公交站牌打招呼的学妹,还是同班不怎么打过招呼的同学,她只能通过凝视对方的衣服和声音来判断身份,然后装作恍然大悟的声音“是xx哦”。
其实根本没有想起来。
无论回想多少次,他们的脸都像风里的沙雕,一点点摧折垮塌下去。那些毫无特点可言的眉毛鼻子眼睛都像纸上的符号,孟妍妍十五岁做语文修改病句能得满分,连标点符号都知道错在哪里。但是她认不清很多人的脸。
“学妹,早啊。”
“学长今天也早哦!”
“孟妍妍,今天去不去看轮滑展?”
“我想想吧。”
“舒非和伊枫也会去,今天下午有教师大会,三点半就下课了。”
“那我去。”
她想起来和她说话的人叫沐木,那张飘渺的脸总算有了一点眉目。沐木是和伊枫一起入学的,他们看起来和双胞胎差不多,据说一起上了很多年学。爱好是咸的食物,在土里放把盐也能吃下去。常穿的衣服叫做deside,那个牌子的棒球服在市中心的专柜有卖,价格是1100块。邻居家的哥哥有一件同样的,她必须很小心才能不把这两个人搞混淆。
舒非排在最不能忘记的人第一位,爱好是推眼镜,时不时总想通过眼镜来反映自己的腹黑和深沉,但是事与愿违。他任职a班班长,有个哥哥叫舒宁,总会让人想起可疑的慢严舒柠润喉糖。在孟妍妍的熟人里只有这一个戴眼镜的男性,所以基本不会认错。
舒非在前排带隐形眼镜,舒非又把眼镜摘下来了,舒非在滴眼药水,第二节课有个女生和舒非说了话,舒非借了一摞稿纸给她。
孟妍妍不开心,她不开心的时候就把桌子里的猫哆哩酸角糕拿出来吃两颗,舒非走过来。“你在那里啃糖纸干什么?”
她慢吞吞地说“我的草稿纸也用完了。”
以上,她其实是个不太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
科幻书里写外星人来到地球后发现自己格格不入,通常都会潜伏下来进行学习,而学习的最简单的模式就是模仿。可参照的对象很多,除了街边的不良少女,电影明星,杂志模特,就算是动漫偶像也没问题。顶多人们会以为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喜欢spy过头了。
所以她参照了大量书籍后决定把自己设定成热爱动漫的软萌少女,特点就是说话不要太用力,经常用清新色系搭配衣服,看几集日本动漫,看着自己的爱豆尖叫一下。就可以了。虽然难度比面瘫高冷要高一些,但是她一米六的身高去充女王并不现实,看起来只能当女王的座下走狗。
她问伊枫,面无表情的诀窍是什么?
伊枫倒抽一口凉气,我最近又面无表情了?
看来伊枫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可以放心了。
人的特征是自我,自我的认知通常不完全。其表现在于以为自己是a,但别人看你通常是b。而别人看你是a的时候,你又通常是b的形象。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以为自己是无敌可爱美少女,但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个发育不完全三天不洗头的如花。但你以为自己是街边卖面小翠的时候,别人看你说不定如同范冰冰。
孟妍妍琢磨如果她把自己想成邋遢村姑,说不定情况会好一点?
伊枫嗤笑一声说不可能,因为二次元方程在连续可区间求解的不可逆性。一旦村姑的形象形成,你将再无挽回之机。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于是舒非下次再来问她的时候她不再啃糖纸了,她郑重其事的说“给我一摞草稿纸,不然我会把糖纸吃下去。”
结果就是舒非笑着挨打,班费买来的a4纸被哄抢一空。沐木叼着棒棒糖说你居然用公费买这么好的纸打草稿,打你不冤。伊枫搬着一本英汉词典那么厚的草稿纸说把他脑袋塞进桌斗里算了,听说会卡在里面
孟妍妍面无表情的嚼着糖对他说,舒非,你去吃屎吧。
可能是她面瘫学得还不太成熟,舒非皱着眉说你是在学哪个动漫人物说话吗?她摇摇头说不,我在骂你。
其实萌妹子骂人都应该用“讨厌”的,不过她不是什么萌妹子,就只是个脸盲症加上天生无感的的青春期少女。
和其他的许许多多人一样,期待着偶像的演唱会,夏天的烧烤和啤酒,老师的八卦,寒暑假,时装店的打折信息,在精品店里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手机链。等等。
在至关平庸的人生里她渴望着自己的活法,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希望和别人一样。可以和大街上的不良少女,和入学的新生学妹,和自己的同学一样是普通人。度过恼怒的叛逆期,在某一天里痛哭流涕的悔改,然后发愤图强考上一所好大学。她的成绩在帝岚的前十名里艰难地滑动着,还是没找到怎么让自己叛逆的方法。
柔软驯服的血液就像是遗传在细胞里的,她的父母亲都是普通人,在这座城市里小心度日,在教导她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的提及避免一切消极的名词。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每个孩子都该学习优秀,上幼儿园拿小红花,捧着奖状等待老师夸奖。班里有不听话的小孩在哭,她瞪着眼以为那是系统里的bug,总有一天会被修复,然后自己明天就不会再见到那个小孩了。
可是“世界”这个系统出了毛病,昨天哭的小孩今天还在哭,一直哭到小学毕业。她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教孩子听话懂事的。他们会说,如果你感到哪里不对,就要说出来。
她在坦白的路上晚了一步,从此步步都晚。三好学生的形象就像墨水的污渍般难以洗掉,买的大幅海报也会被人说“你还会买这种东西呀”,想要固执的不吃家里的早餐,但是能做到的也只是背着他们把牛奶扔进垃圾桶。
你也知道后果吧,这样的日子久了。有一天早晨她起床后发现再也说不出自己想要的,就算觉得很讨厌嘴上也只能说没关系,明明很想要,她的手已经推开了。客气的说让给你吧。
我不想让啊。
孟妍妍明白了命运对自己的惩罚,她成了降落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只能用伪装的方式生活在这人群中。爱和恨都是博物馆里保存完好的标本,栩栩如生但是永远也不能取出玻璃来。和世界隔着厚厚的知觉障碍,无论尝试感知什么都是蒙上了塑胶手套。
呐,你也明白这种绝望了吧。
我们的一生,只能在囚笼中度过。你不要以为这句话是假的。鱼缸里的鱼也从不知道自己居住在玻璃构筑的圆形建筑里。它们以7秒为期不间断的忘记一切。而人类以100年,刚好活过了一辈子。
鱼的7秒不够它感知到鱼缸,人的100年也不够感知到这座囚笼。我们皆居住于此,生生世世只是在囚笼里构筑一方天地。
这方天地在她18岁的时候开始颤抖,落下细细的碎沫来。
那一年伊枫考完试住进了校医院,表面上说是发热,但是看起来什么病症都没有。只是刚从梦中惊醒而已,对方紧张的抓着她的手。问妍妍,你相信有重生这种事情吗。
她笑了,重生这个词听起来让人很开心。如果有机会,她会试一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