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泓天坐在办公室里,试着去逐字逐句阅读那些文件上的条款。他大学时期主修的就是经济,只不过成绩并不乐观,险些因为不及格而无法毕业。90年代大学对教学质量的严格程度是可以想象的,那些教授给他的分数都很客观,其中一大部分原因是他逃课和对金融毫无天赋,生意头脑也贫乏的可怜。
但是从毕业后他几乎再没遇到像取得学位证那样的阻碍,因为国家进入了市场经济,学历带给人的影响被改革开放的泡沫慢慢冲淡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别说是毕业证明,就是录取通知书都可以造假。
他的父亲,也就是ordor集团的董事长伊重锡。00年之初开始转行投资重工业,之前伊家一直在零售业的边缘打转,最好的成就不过是拥有市中心的一栋百货大楼。伊重锡对风向的把握非常之敏感,这点是他完全没有遗传到的。当初果断卖掉大楼筹集了三百万资金,这笔钱后来成为了伊家起家的资本,迅速翻成了三千万,三亿,乃至三十亿。现在的伊氏今非昔比,他也沾到了其中的一份光。如果依照正常继承顺序的话,这家偌大的集团和所有财产,乃至董事长的位子日后都会由他持有。
但是遗憾恰恰在这里,伊老爷子多次表示他不适合做董事长,原因是他的商业天赋近乎于无,在决策上也不够果断。伊泓天人到中年还没能接触到公司的权力核心,一直只是处理些零碎事务。两个女儿都陆续成年了,他连正式总经理的位子都没坐上。
他想起那个让自己寝食难安的传言,顿时觉得椅子上扎着一千根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伊老爷子想把公司越过儿子直接交给孙女,女儿伊枫从高一开始就私下进入企业内部学习,观摩客户谈判、合同签订和所有能决定公司运行的环节。对此伊家内部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但是伊泓天逐渐从自己父亲眼里看到的失望印证了一切,说不定都是真的那些股份和遗嘱他到现在还没见到过,可能父亲早就交给伊枫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伊泓天满头大汗的想着,他马上就成为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了。因为毫无能力而导致失去继承权的可怜儿子,一把年纪却要被女儿把持财政权的可笑父亲。到时候别人会怎么看他?
但是伊老爷子的想法谁都揣摩不透,尽管林淑美曾经数次提醒他应该去探听下风向,但是他总不好意思亲口问出这种话来。说不定父亲会以为他想谋权篡位。
伊家的父子关系也并不那么和谐,伊老爷子对萧铎的信任甚至都要多于亲儿子伊泓天一些。伊泓天平时对献殷勤的萧铎不屑一顾,但是对方已经做到了业务部长的位置,算是把持了伊氏的命脉。而自己还什么都不是,由不得他暗地里焦头烂额。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伊泓天什么都没看下去,他把计划书一摊,想起了陈湘香。她昨天硬要拉着自己去某家新的酒店尝鲜,他掏出手机刚想订下时间,手就不由僵住了。
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外面,正在对职员询问着什么。从他这里看过去一清二楚,对方的目光甚至还有意无意的扫到了他。
伊泓天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走到窗前把卷帘拉上了。两个藏蓝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前几天他去女儿所在的高中,为了处理那档子破事——伊媛因为一点小错被停课了,校方的态度格外坚定,不许回校上课。他心里一急,在校外的街道出了车祸,把五六岁的孩子撞死了。
虽然陈湘香帮忙处理了尸体,但是害怕被发现的恐惧仍然萦绕在他的四周。毕竟肇事逃逸这种事情等同于故意谋杀,被发现了可能就是几十年徒刑。即使再有钱也救不了他。
是的,还有一样东西是钱买不到的。那就是命。
伊媛非常高兴,这种高兴一直持续到她早上出门中午和白金兰一起去做头发,然后还一起逛了商场以后。
虽然上次在商场里留下了阴影,那次的意外事情也被“小孩子的恶作剧”而草草敷衍而过,伊媛稍微有点心悸,但还是深呼吸和白金兰一起走了进去。
她难得交到朋友,白金兰也是。不同的是她是因为刚回国,在国内没什么熟人。而白金兰是因为进f班的事情被朋友耻笑,从此就主动断了联系发奋学习。两个人难得有话题,从进了发廊就一直开始聊,刚巧两个人都喜欢同一个衣服品牌,所以决定顺便去逛逛。
拎着袋子刚从服饰店走出来,迎面就碰到了舒非。
白金兰抬起手臂同他打招呼,伊媛则一眼认出那是入学教育上的志愿者,提醒她不许用百度的那个。
舒非若无其事的插着口袋走过去了,并没有注意到白金兰。她手臂尴尬的抬在半空,随后满脸沮丧的把手垂下去。“算了,等回a班再好好问候他。”
“可他都不理你了啊。”伊媛小声说,她以为舒非也是那些耻笑白金兰的同学之一。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嘲笑朋友的话,那还有什么深交的必要。
“他可不是那种人。”白金兰笑着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那是我们以前的班长,他人品很好的。”
她并不期望伊媛能瞬间理解舒非的良好人品,毕竟对方的学习成绩差到那样,理解能力肯定也欠佳。说到底白金兰对伊媛抱有的不是朋友般的心态,最多只是同情或者有趣。就像这场和解,始终是她的意愿占取主动权。如果伊媛来提出和解,那她当然不会答应。
伊媛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舒非离去的背影,从那些话里感觉到白金兰出奇的好感。
金毓寒从拆迁民居里出来,他大概有十天的时间没出门,在看到外面的阳光的时候不习惯的眯了一下眼睛。
原定的拆迁期限是半个月后。房主是他认识的老头,到外地女儿家养老顺便把钥匙塞给了他。热情的嘱咐他尽量晚搬就成,不要管外面那些人。毕竟钉子户贵在坚持,如果撑到断水断电没准给的赔偿会多一些。他在这里呆了几天,连找上门的房地产商都没有。这才意识到拆迁款可能早就打到老头的账户了,不由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对方可能早就看出他的窘境了,只是借着机会给他提供个避难的地方而已。他说不上感激,但从心底还是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好像棉花糖丢进水里,从固态顷刻间化为液态的感觉。
他伸展了一下懒腰,看着远处有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朝他飞快跑过来。
这附近有很多黑网吧,那些昼夜不分的网瘾少年就蛰伏在里面,只有偶尔在煎饼果子摊和便利店能看到几个黑眼圈的少年,买完就走,而且通常不怎么舍得放鸡蛋。这听起来也蛮危险的,不是说黑网吧容易出火灾,而是谁也不能保证那些网瘾少年会不会玩红了眼半夜拦路抢劫。附近的居民聚众抗议了几次,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不了了之。
那个男孩满头大汗,之前就一直站在阳光下。因为以树荫下的角度看不到那扇门,只能暴晒着等门打开。
不久前有个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等那里面的人出来以后传一张纸条。他刚开始觉得没什么,拿着几张钞票就想跑路,去网吧给游戏冲会员。但是还没走出十步就被一群人揪起来痛打一顿,差点站不起来。对方勒令他必须蹲在那里等,必须等到把纸条交给那个人为止。
他在原地蹲了两天两夜,中间还下了场雨,即使是这样也不敢动。金毓寒打量了一下他,少年的脸上还残余着淤青,是被人打的。
周围没有监视的人,那些人早就走了,只是少年被吓破了胆,一直不敢动弹。金毓寒把纸条接过来,那上面写着用近乎辨认不出形状的字迹写着:
“亲爱的弟弟,我回国一趟。在此期间希望你平安度日,不要食物中毒或者出车祸,那样我会极其困扰。另外金家的清算已经开始了,希望这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如果想通了,随时买机票来找我。”
问题在于他没有买机票的钱,也不想坐飞机。空难的机率据说多于公交车和小轿车,他害怕哪天自己在云端的时候就会笔直的栽下去,然后和烈火机油分享自己的生命。就像很久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在飞机上想的那样。
他没想会不会死,而是想这飞机会不会掉下去啊。
金毓寒刷刷把纸条撕成几半,转头就走。少年挂着鼻涕,他冻了一夜现在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别说去网吧包宿,走都走不动了。
金毓寒走了几步,回过头冲他招招手。“豆浆油条吃吗?”
少年欢天喜地的点了下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