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路,全部都是水。
地上积了浅浅的一层水,淌在砖石地上,脚踩上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水珠正源源不断的从房顶上滴落下来,那种嗡嗡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地上是什么大型冷库设备,正在不停的制冷。所以才会凝结了这么多水分。
金毓寒穿着鞋踏进水里,拿着的手电筒扫到远处,还是一览无余的黑。那些水向着更低的方向汇聚而去,形成小溪流的形状。如果不是周围的水泥墙壁,他大概会以为这是个地下河的通道。
z市在解放之前挖了很多防空洞,做储存粮食和躲避轰炸之用。事实上不单是z市,大半个中国都是这样,用锄头和铲子一点点挖出巨大的洞窟,等到飞机来的时候就躲下去。那些人们在地下的时候是什么的心情,像水一样的阴冷和失落,听着地面上传来的动静心惊肉跳,还有孩子的哭声。
金毓寒停下脚步,不知道是幻听还是耳朵不灵敏,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回声。
里面一定有人。
“有人在里面吗!”
他用力喊道,声音穿过洞壁扩散出去。带着微微的蜂鸣声,是防空洞的气流产生了共振。
手电筒的光线透过水流,然后他就看见了水下沉着一枚发卡。是绣球花的形状,卡齿很长,是长发的女孩子才会用的。
他仿佛感知到什么般回过头,伊枫站在他背后,眼神犹如暴风雪般凛冽锋利。
两个人在水流声中对视,许久之后伊枫开口问道。
“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四个小时前,市里旧街。
金毓寒躲在街道拐角的小卖部里打瞌睡,头上还盖着报纸。天气慢慢转暖,街上陆续有人开始穿外套出门,换下了厚厚的大衣。小卖部的电扇无力的打着转,因为气流不通的原因,只有风扇吹着的时候才勉强会觉得能透过气来。
但这一切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他睡过垃圾堆,睡过小巷,也用砖头当过枕头,用稻草当被子。任何自然的恶劣环境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克服的、
或者说在他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克服”这个词,他对于所遭遇的一切都是适应,好像一滴墨水融入大海的那种适应。还没来得及梦想改变世界,墨水就被稀释成和海水一样的颜色了。
人果然是不应该梦想改变一切的。
头顶的报纸被风吹得一摇一摇。他胸部均匀的起伏着,眼皮能透过那张薄薄的印刷着彩色字体的字感知到外面的光线。
如果有梦想,那也要实际一点。比如能睡个好觉。
他有点迷惑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其实对于摆脱麻烦的最好方式应该是搭车离开本市,十几个小时足够他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他还没有走。这件事和为什么天热的如此之快一样让他不解。
抚养他的金婶年纪已经大了,不适合再到处跑。她不会做火车,不会买票,甚至也不能向人问路。这也就断绝了自己离开以后和她再相见的一切可能。
适合她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
他很少会为别人想,大多数时间都在为自己筹划,怎么活的更舒服一些,怎么更卖力的干活让自己多一点酬劳,怎么规避风险。但是这些事情一起涌上心头的时候,复杂的反而令他难以接受。
有只手怯怯的捅了捅他。
金毓寒一把掀开报纸,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是个小男孩,穿着牛仔的背带裤和t恤,嘴里还叼着棒棒糖。
“买吃的吗?”
小卖部光顾的客人很少,大半部分时间都是那些街边乱跑的孩子来买点泡泡糖冰棍之类的玩意儿。他们零花钱不多,有时候得和家长哭哭啼啼反复哀求才能拿到钱。所以金毓寒猜这个他是来买东西的。
男孩摇摇头,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
“给你的,让你拆开。”
信上白白净净,什么人名地址都没有写。
他忽然有点紧张,一把揪住小男孩的领子。“谁给你的?”
“街边的哥哥。”小男孩快哭出来了,“长得和你特别像。”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小孩手里还握着一张粉色的钞票,大多数家长都拿着零钱买菜买肉,谁都不会轻易给孩子百元大钞。
他放开小孩,任由他跑了出去。信封的口被嗤啦的撕开,露出里面的纸张来。
“有人永远比你更早做决定。”
他拿出纸张下面藏着的照片,心一下就被抽紧了。
那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发生在某场婚宴上。伊枫和他并肩而立,站在窗边交谈的照片。
把时间推回到无尽早的地步,也照样有丝丝的黑絮穿梭其中。太阳下永远存在着阴影,阴影的温度比阳光要低。
有时候影子也不想。
他扔下信封,大步走了出去。
三个小时前,帝岚学园。
伊枫放下手中的笔,已经过了一节早读加上一节课的时间,孟妍妍还没有来上学。她低头拿手机拨号,始终显示无人接听。
广播里的眼保健操歌曲放的心烦,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跟着做。那首歌就好像什么仪式或者象征一样,只用来提醒学生们第一节课结束了。
周围的人都在把书合上或者拿着单词本离开,下节课有个防火灾教育大会,名字和意义一样莫名其妙。据说是邻市因为设备管理不当引发了火灾,于是省里要求每个学校都要举办防火知识教育。教育的方式就是开全校大会,所有的学生都坐到礼堂里听校长的激昂陈词。她转着笔,心里想的却是要不要往孟妍妍家里打个电话问问。
她那个人很少会缺课,风吹雨打不动,连早读都没缺过席。今天情况却很异常,连假都没请就不来上课了。
教室里撤走了一半的人,剩下的还在顽强抵抗,想要把这件事忽略过去。但是这时候往往会有教务处过来检查,所以说什么也没用。看了几分钟后就被班长舒非半恐吓半威胁的赶走了。
她拉开窗户,从她这里能看到孟妍妍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妍妍,快点走!”
她声音不小,但是孟妍妍根本没注意她。走到半路上又停下来了,帝岚门口是一条公路,她就在停在路中央,似乎在等着车过去。
但是那条路上根本就没车。孟妍妍只是在那里犹豫着,像在犹豫抬哪只脚一样。
她接着打孟妍妍电话,对方依旧不接。而那边马路上孟妍妍摸着眼睛,一转头又开始往回走。
她放下笔跑了出去,看的沐木一愣。“你们先去开会吧不用等我!”
从四楼的教室到一楼,再穿出楼道到大门口。她甚至看清孟妍妍背的粉色书包,以及她在公交站牌下弯着腰的背影。
“孟妍妍!”
“欸?”被叫到的人一回头,转眼就看到了路中间的伊枫。
她手里捏着一张钱挥手道“不用管我,我马上就进去!”
伊枫没有看清孟妍妍手里拿着的东西,有辆面包车从近处直冲过来。伊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辆车就撞到了她。
然而更意外的是撞完她后面包车就停了下来,从上面走下来几个人。都带着口罩和棒球帽遮的严严实实,她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些人把她围起来的场景。
戴口罩的人,面包,撞击。无一不让她想起上次的死。
那场车祸,剥夺了她一切的车祸。宣告她的死亡,也顺便把她拉进了深渊。
她被强迫性地拉起来,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胳膊直接脱臼了。那些人扯着她的胳膊往车里拖,她张开嗓子就喊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
那些人显然没预料到她的反抗,片刻后有个戴口罩的男子从随身挎着的工具包里取出来一罐喷雾,对着她轻轻晃了晃。
伊枫没出声,脑袋轻轻地垂了下去。
马路对面的孟妍妍拼命的往这边跑,干脆拼命尖叫起来“啊!!!”
然而正式上课时间,门口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门卫室里空空荡荡,十分钟前他们被抽调去维护会场秩序了,校园里人流正涌向相反的方向,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孟妍妍只跑到一半,那辆载着伊枫的面包车就开走了。她呆呆的站在马路中央,嗓子里的嚎叫变成了哭腔。“伊枫~”
面包车开出了十米,忽然打了个急转弯。孟妍妍呆呆的看着那辆车在自己面前停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车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上去。
“啊!!!”一连串的嚎叫声从车里传出来,附近的饰品店店主好奇地往外探头,只看到一辆开走的面包车。“什么声音这是?”
金毓寒晚了一分钟到场,z市有一百多条大大小小的街道,其中32条通往帝岚。他用了15分钟,只追上了面包车的尾巴。等他拐到帝岚大门所在的街道时,孟妍妍被拽上车。等他再跑到面包车原来停的地方,那辆车已经开远了。
饰品店旁边有辆山地车,他抄过来骑上就走。把刚出店门的快递员吓了一跳,直到金毓寒蹬着自行车的身影消失在路口,他才恍然大悟地爆发出一声喊。
“抓小偷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