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枫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说是梦,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比起故事,那更像是一出舞台剧,大片大片的水彩点染出的场景,无声的却如同默片。
梦境里有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梧桐叶下落,连带着整个城市都是昏黄的色彩。好像作画时打翻了黄色的颜料罐,一整个世界都被掺杂。
她站在树下,只看到纷纷无穷无尽的落叶。树的那一面有人在等她,只能看到他伸出的手,面孔是一片散焦的模糊。
伊枫抬起头,天空里没有任何光,太阳湮没于风沙,空气里没有温暖气息。鼻尖唯有树木的清冷微辛。
时节已是深秋。
时间是早上七点钟,伊枫从床上爬起来。
因为还是上学日,她必须及时早起,吃完早餐去帝岚上第一节课。早自习已经翘了很久。
说起来,她好像也并不需要那种东西。
楼下有人在说话,伊枫的动作轻了一下。
祖父的起居时间一向有规律,这个时候明显还早得很。别人还不敢来轻易挑战她家老头的脾气,是谁会来?
或者说,是谁宁可冒着得罪祖父的风险,也要这么早到这里?
她站在楼梯拐角处,视线刚好可以保持看不见楼下,楼下也看不到她。
声音听得很清楚。
一个语速快而焦急,一个老成持重,后者是自家祖父。
伊枫自小跟着祖父长大,也懂得说一句想三句的道理,出口之前必仔细斟酌。伊老爷子更是稳重,考虑细致前必不会开口。
她认出那个声音,是自己的父亲伊泓天。
奇怪,伊泓天向来最怕祖父,平时宁可少来也不敢违逆祖父。这时候怎么会这么早赶来?
她听见伊泓天声音里充满欣喜,林淑美和林媛的名字出现了好几遍。又是为她们母女来当说客的?
祖父似乎思索半天,然后说事情要仔细思量。
伊枫皱眉,祖父声音似乎十分不快,话里话外都带着妥协和解的意味。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林淑美常去的那家医院,吴女士的不孕,还有那层上不去的三楼。为什么林淑美不急着来伊家献殷勤,只是每天里跟一群贵妇聚会玩乐,甚至还有闲心给林媛报了一个礼仪培训班。
佣人踏上楼梯口,看到呆立的伊枫吓了一跳。“大小姐,要用早餐吗?”
伊枫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摆摆手,“不用,今天起晚了。我直接去学校。”
她黑眼圈看起来不浅,加上一副打呵欠的样子,看着确实像是气色不好,熬夜熬久了的结果。
佣人点了下头,离开了。
只是恐怕楼下已经听到了,伊枫只好下楼。“祖父。”
又看了伊泓天一眼,“咦,父亲也在?”
伊老爷子看到她,神色里隐隐带了几分担忧。让她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伊泓天喜不自胜的道:“小枫也在”
“你林阿姨,怀孕了。”
“怀孕了”三个字在她脑中回响,好像什么诅咒,慢慢的,慢慢的像是黑色汁液渗进心里。
事情好像在慢慢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倾斜,走到了她无法预料的地步。经过计算的计划,还有对事态每一步的精确分析,全都被这一句话压碎,碾成粉末。
伊枫面色如常,黯淡的起色让她看起来像是精神不好。
“是吗,那得恭喜你们。林阿姨要保重身体啊,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看看表,似乎有些惊慌。“时间不早了,今天学校里有测验不好迟到,我先走了。”
伊泓天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有些尴尬。伊老爷子只是淡淡的看着自己孙女离去,“这丫头,总是急急躁躁的。”
他把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看着神色里带着期盼的儿子,走出了无奈而妥协的一步。
“那就结婚吧。”
伊枫用力的握拳,指甲甚至掐进了手心。带着轻微分割的痛感。
她始终是低估了林淑美,如果说林媛是急功近利的蠢,那林淑美完全就像一个谋士。始终不急不躁,不会失控。只会井井有条的安排好一切,然后等着事情发展到自己预料的那一步。林淑美太聪明了,那根本不在于智商,而是洞穿人心的透彻。完美的针对每一个人的弱点来击倒。前世利用伊枫的淡然来大肆抹黑,利用自己祖父的掉以轻心而找机会下毒,而伊泓天更是被她貌似温柔体贴的外表耍的团团转。
那简直是一个天生的胜利者,棋盘上的皇后棋。霸气而毒辣的棋路,一切靠近者都被搅进漩涡。
相比之下她的动作总是慢了一步,对付林媛充其量只是不痛不痒,而真正的刀,又总是没办法伸到林淑美的脖子上。
结果让贱人有机可乘,伊枫一拳打到书包上,连带着开车的海叔一愣。“大小姐?”
伊枫面无表情道:“没事,只是晕车了。”
她打开车窗,任由冷空气钻进来,渗到车里的每一个角落。那种微寒里却带着刺骨的清醒,要冷静,她想,要冷静。
只是怀孕而已,一个胚胎,还不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林淑美能不能生下这个孩子还难说,何况,前世并没有这个孩子的存在。林淑美进门是因为她完全将伊泓天握在手心,又在适当的机会让林媛去掉了几滴眼泪打了张亲情牌,伊枫当时并不在意此事,伊老爷子心疼未曾谋面流落在外的林媛,只好点了头。
可是事实已经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等于是给牌局重新洗了牌。林淑美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孩儿还好说。可如果是男孩儿,就会成为法定的伊家继承人。连伊枫也不能说什么。
简而言之林淑美的儿子会掌握伊家的所有财产和权力,而林淑美母凭子贵,将一跃成为市里的第一贵妇。
她按着自己脑袋,这一切来得太快又无法接受,喉咙里泛出苦腥的味道,带着呕吐的冲动。
“海叔,停下车。”她含糊不清的说道。
伊枫带着一脸倦容来上课,沐木吓了一跳。趁着下课拿他的私藏被子接了一杯热水,“小枫枫,你怎么了?”
伊枫趴在课桌上,脸被埋的密不透风。好半天才哼了一声“晕车。”
“你重感冒还能溜达去考场做卷子,晕车能晕成这样?”沐木的嘴张得都快合不上,“你会不会得了肠胃炎”
舒非适时捅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噤声。伊家的情况复杂的很,伊枫被后妈和后妹妹烦得要命,这会儿肯定没空理他。
伊枫的脸贴在课桌上,隔着一缕头发,下面是一摞稿纸,写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上课时什么也没有听,她仔仔细细梳理了自前世所有的人际关系,逐一核对情况,饱满的墨水慢慢浸透纸张,心也慢慢沉淀下去。
在纸的最下方不起眼的地方,写着两个蝇头小楷,墨水在那里缺了细细一笔,带了有深度的一弧空白,随后被主人无意带过。
韩放。
紫光学园。
秋日微凉的季节,校门却栽种了大片的紫荆花。那些花团锦簇的绽放着,又繁盛又雍容,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没人注意花的开放,偶尔有一个人停下看一眼,想要拿出手机拍照留影。焦都没有聚好,就会瞬间被流动的人群挟裹出去。
正是放学时间,校门对面停了一辆黑色柯林德轿车。那种冷门的贵族车系在国内很少见,有钱人更倾向于名气大的奔驰宝马,对读不出名字的外国牌子往往嗤之以鼻,浮夸的像是所有焦急的暴发户。在他们眼里花高于奔驰五倍的价钱去买一个陌生牌子的国外轿车,即使历史悠久接送过英国王妃护送过国家领导人,那也是神经病的象征。
有人打开了后门,司机在后视镜冲来人点了一下头,随后发动了车子。据说坐车的少爷讨厌与下人对视,他也只敢隔着后视镜表示一下礼遇,以免惹怒了这位大家族的继承人。
韩放穿着紫光的高中制服,领带衬衫打理的一丝不苟,整洁里带着强迫的意味。紫光学院作为市里少见的贵族中学,制服的设计也很费心思,深蓝色毛衫搭配浅色衬衣,并且要求全体学生都要系领带,否则不许进门。好的学校像是鸟儿爱惜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声誉,当然在开起学费价格时也丝毫不会亲切。
说起来这样一所以文明校风闻名的学园,既没有过度变态的规章制度,又能在教学水平上独树一帜,全靠两种人。一种成绩斐然,一种家世拔萃。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在全校人里占了一个百分点。是同时拥有成绩和家世两种筹码的,比如韩放。
司机尴尬的看着不出声的韩放,托了韩家的福,他家的女儿也收到了紫光的录取通知书,本来女儿的成绩只能算是优秀,但上贵族中学还远远不够。这使得他十分感激主家,也因此对韩放十分热情,总想借机会表面一下自己。
“听说学校里有个混社会的小太妹失踪了?”司机清清嗓子,“我女儿的班里”
韩放不出声,他想起那个总在教室后面徘徊的短头发女生,一副发育不良样。有时候抽着烟,看到他就会连忙扔到脚下踩灭。
蠢得可笑,他想起那个烟头,就会想起那个女生平淡的脸,两者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如果扫进垃圾桶,那么谁都不会记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