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声接着一声狂吼,雷电交织,天地失色。无数草被刮起,无数茅草瓦房顶被掀过,所有的树木都往一个方向倒地……
偶尔的电光火石间,照耀出天地间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魅影,有的巨大,从山间奔腾而下;有的小巧,沿河道爬堤上岸;有的轻灵,于半空中跳跃到民居房顶。
夜空下,都是人的哭声、骂声、尖叫声……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座小城。
这个夜晚,乐游城整座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修罗场,每隔步便见倒地缺胳膊少腿的死人,有的趴着,有的歪着脖子,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面露怖色,空气里浮动的都是血腥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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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愈加激烈,伴随一阵阵巨大的轰鸣声,天地间投射下无数道闪电,击中众多狂舞的魅影,瞬间各种诡异的尖叫声响彻半空,无数魅影吱吱怪叫着,四下逃窜。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怪叫的声音越来小,越来越小。这样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天地间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推开压在头顶鲜血流淌的温热尸体,雪更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脚边死去的是父亲的伙伴,环顾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爹!娘——爹!娘!”
雪更跌跌撞撞地走遍家中每间房子,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却没得到半点回音。
第二日,乐游城护城河上火化了几百具尸体,雪更的父母亲亦在其间。
“这到底是怎么呢,麦大哥?我们不过是约好四月八日一起到家中见我爹娘……是不是我感觉太过快乐,才被上苍惩戒?”
忘忧亭中,雪更仍然日日前来,有时捧一本书,一时独然一身。
“麦大哥,你在哪里?那日乐游城的浩劫,你有没有保得自己周全?”
麦山突然消失了。
但在城中的尸群中,雪更并没有找到他,所以她相信他仍然在世,好好的活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安全角落。
又过了一阵时日,乐游城已恢复成那场血劫前的平静,白天安居乐业,晚上偶尔有精怪兴风作浪,只要关门闭户,倒也相安无事。
一场天洗劫改变了乐游城许多人的一生,许多居民家破人亡,雪更亦突然成为孤女,感念其父生成的正直善良,有富贵人家向她提出帮助被她婉拒,一个个前来说媒的人也被她谢绝……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风经年吹过忘忧亭,娇媚的桃花年年盛开,年年调零。
数不清的日子过去了,渐渐的,同龄人妻儿成群;渐渐——同龄人的儿女也长大了,雪更姑娘成了雪更阿姨。
她仍仍日日来到忘忧亭中,伫望长思……
人们不明白她的执着,只看到她与人群的疏离与不合适宜,叹息她明明是一个芳华正好、秀外慧中的少女,却莫明坚持孑然一身,孤单度日,直至青春已逝。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兴许是诗句太凄美,恰应凄惶心境,这日天渐黄昏,读罢诗文的雪更,仍坐于长亭,看着满城风絮,一川烟草寂静,飞鸟掠过暮色中的河面,忘了归去,又念了一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耳中传来那个魂牵梦萦、微微沙哑的声音,恍惚间,她猛然回头,看到了朝思梦想的人:高大的身形,神色微微落拓,却整洁挺拔的模样,麦山身着一身青衣,一如当年初见的样子,神色严肃,眉峰微蹙的望着她。
“麦、大、哥?”她的眼晴倏得张大,眼中先是露出狂喜,尔后湿雾弥漫。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掌用力地抵在亭柱上,撑住微佝的身子,“我不是在梦中?”
“雪姑娘,”麦山踏步上前,柔声唤她,“是我……”
待他走近,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麦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抽搐着,哭声突然中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间推开了狠狠推开了他,面露惊诧,连连倒退几步,指着他,“不对,你是谁?”
“我是麦山啊,雪姑娘?”他受惊于她的突然变化。
“你不是……你只不过长得像三十年的麦大哥而已,你不是……”她说着,然后越发笃定,“你不是麦大哥,我不认识你……”
说完,她慌不择路地往回家跑。
任凭麦山在身后呼唤,她硬是没有回头。
此后,雪更更加深居简出,再没有来到忘忧亭,除了偶尔的抄写与纺织的活计接头人接触,人们再难在城中见到她。
“故事就先讲到这里了,两位再来一杯如何?”麦山再次搬出一壶新的酒来。
风恰时的吹起,捎着田间的麦香传来,正听着故事入神、神色微迷的两个人仿佛突然惊醒。
“咦,这就完了?感觉故事还没结束呢!”云落叫嚷着,“为什么雪更等了三十年终于见到了想要见的人,却不相认,反而逃跑了?还有你,难道不会再去找她吗,这三十年前又发生了什么?”
见他们俩都不说话,云落看看麦山,又看看清川。沉吟片刻,忽地恍然大悟地说道,“喔,我知道了……可惜白白苦了这姑娘的三十年……”
三十年,于他们就如经历了一个普通的晨昏,而对一个短暂寿命的人族而言是多么漫长的时光,面容又会有多少的沧桑变化。
那日最后一次从忘忧亭回到家中的雪更,彻夜点着灯以铜镜相照,三十年呐,镜中的自己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青丝虽然未白,但眼角皱纹,皮肤粗糙发黑,双唇已明显下垂,当年的清灵与秀美已然不在。
今日终于等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可他竟然还是当年的模样,未变分毫……自古岁月从不饶人,除非——他并非我族。
她一声长叹,又失笑,三十年前那夜,乐游城血流成河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头脑中,那些冷酷嗜血的山中精——夺去了近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包括自己的爹娘家人……
“白白蹉跎的三十年,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泪无声地滑落,她痛苦难挡地捂住胸口,呜咽出声。
一晚过后,铜镜中的青丝已然成白发。而窗外依然阳光大好,草木扶疏,天地无情,人间的悲欢从来如晨露般微不足道,转瞬幻灭。
有人急叩房门,是一个送信的小书僮。
雪更打开,赫然是麦山的字迹。
“雪姑娘:
恐你不愿与我相见,遂写信同你说明这一切。我本乐游山中一修为最高的巨鹰,
在我未修成人形时,曾救一意外坠崖之人的性命,后来此人伤好了,竟然设计将我捕猎。我本对这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人类,失望至极,直至遇到雪更,聪慧善良如你,亦与我同好诗文。
我逃脱捕杀,得善缘饮得灵泉,苦修数百年,终成人形。妖精修道,修行千年需经一雷劫,不料我们相约拜访你家那日,竟是雷劫之日。我在去见你的途中不幸遭雷劫,当场晕厥,被同族拖入修行洞中疗伤,不想这一睡竟是人间三十年。
近日得知当天雷劫,滚滚惊雷竟也触发了乐游山诸多精怪的恶念,或因恐惧或因贪婪,试图以人类之魂魄来助长灵力修为,从而引发了乐游城那场血光之灾。
得知你的家人也在浩劫中丧生,我十分难过。本想予你花前月下的一世美好,却没有在你身陷囹圄时护你周全,更让你最美好的三十年光阴苦等错付……事至今日,我惟愿尽力弥补这三十年的空缺,愿伴你度过余生。此信有麦为灵物,你若有意,就将麦穗以火燃尽,即可与我来相见。”
读完长信,雪更双手颤抖,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缓缓地点起了火,将信件焚烧。
而麦穗,则被她置于书阁中,压于一本厚厚的《诗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