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之后,长安城披上一层银装。
未央宫内,刘彻独坐宣室,满殿灯火通明,映出年轻天子肃然的面容。
矮几上堆满简牍,刘彻却无心翻阅。此时此刻,他满心牵挂的都是北征大军。
奈何冬日风雪交加,道路受阻,大军出征至今,仅月前发回一封战报,言魏悦和赵嘉所部自云中郡出,李当户和曹时分率万人为支应,分三路挺进阴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消息。
此次出征草原,长安冒了不小风险。
战争的结果,只能胜不能败。如若不然,之前对匈奴取得的优势很快将化为乌有,将士士气削减,横扫草原的大计必然受阻。
“为何还未有消息传回?”
越想越是心焦,刘彻无心处理政务,索性推开竹简,起身在室内踱步。双手负在身后,剑眉拧出川字。
如果韩嫣在刘彻身边,遇到类似情况,尚能设法令他宽心。即使不能宽心,也能转移他的部分注意力。无奈韩嫣随军出征,其他侍中不乏智慧过人者,却少一分机变,无一人有他的玲珑心思。
韩嫣之外,唯独陈娇能让刘彻略微放松。
偏偏事不凑巧,入冬之后,窦太后病情一日重似一日,陈娇整日留在长乐宫侍疾,几乎不回椒房殿。刘彻每次要见她,都得去长乐宫。匆匆几句话,陈娇又要忙着召唤侍医,亲自为窦太后侍奉汤药。
许美人之前忙着照顾女儿,如今稍有空暇,同样每日前往长乐宫,和陈娇一起侍奉窦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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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妃嫔和睦相处,孝顺长辈,不只得朝中嘉许,更获民间盛赞。
后--宫-一片祥和本是好事,刘彻却是有苦说不出。
妻妾就像是商量好,成日里见不着面,他想找人说说话,排解一下郁闷都难。
永巷的家人子倒是日思夜想,盼望能见龙颜。为有机会得幸,无不使尽浑身解数。可惜刘彻提不起半点兴趣,娇美的面容,纤柔的身段,仿佛一夕之间失去吸引力。
平日里欣赏的歌舞,此时此刻只令他感到乏味。
郁闷和烦躁无法排解,刘彻停止踱步,召唤候在殿外的宦者,决定抛下政务,摆驾长乐宫。反正有半数是诸侯王问安的上表,内容千篇一律,没什么利国利民之策,不看也罢。
“朕去探望太皇太后。”
“敬诺!”
刘彻惦记窦太后的病情,思及侍医前番所言,心中生出焦虑,脚步不自觉加快。行到中途,突遇宫人跪在路旁,伏身在雪中涕泪俱下,哭求天子开恩,准许侍医入永巷。
“怎么回事?”刘彻皱眉。
宦者心中咯噔一下,手在背后挥了挥,立即有两个小黄门跑上前,拽住宫人的手臂,就要将她拖走。
不知宫人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挣扎不休,口中继续大叫:“陛下,卫少使将要生产,仆报知椒房殿,侍医却久久不至!陛下,仆所言千真万确,卫少使身怀龙子,不能……呜!”
常年伺候在天子身边,哪个不是人精。
眼见宫人越说越不像话,宦者小心窥一眼刘彻,发现天子眼神微沉,怒气却明显不是向着椒房殿,当即心中有底,对小黄门摆摆手:“速速拖走。”
不想刘彻突然出声,道:“笞。”
“诺!”宦者低下头,眼角余光扫过宫人,恰如在看一个死人。
天子言笞,却未言笞多少,分明是要此人的命。
这也怪不得旁人,只能说她自己找死,明知道不该做,却偏要冒大不韪。收了钱财也好,受人蛊惑威胁也罢,总之,自己做的事,后果就得自己承担。
皇后仁孝,衣不解带侍奉太皇太后,天子感念敬爱,满朝皆知。
三言两语就想挑拨帝后关系,往椒房殿泼脏水,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还有她说的那个卫少使,既然被送回偏殿,就该看清自己的地位。还不知死活的蹦跶,真以为身怀龙子就能免死?
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从高祖皇帝往下,莫说仅是怀子,纵然是诞下皇子公主,被处置的妃嫔还少吗?
“召侍医去永巷,卫少使产子后亡,子送椒房殿。”刘彻声音冰冷,不带半丝情感。
“诺!”
宦者深深弯腰,颈后冒出冷汗,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宫人被拖走,行刑的宦者取来荆条,落下时没有半点留手。
她似早知自己会有如此下场,荆条加身,没有哭求挣扎,只是攥紧双手,紧咬住嘴唇,在心中赌咒,她用自己的命换家人的命,如果太后和中大夫不能兑现承诺,纵然是做鬼,她也不会放过他们!
发生在未央宫前的一幕,很快被人禀报王太后。
王娡正饮茶汤,闻言动作一顿,将漆盏重重放回几上,皱眉看向对面的田蚡,质疑道:“你不是说事情能成,如今人死了,怎么办?”
“阿姊莫急,一次不成,还能有两次三次,总有成的时候。”田蚡面上带笑,饮尽盏中茶汤,取布巾拭嘴。动作不紧不慢,对王太后的不满半点没放在心上。
“我如何不急?”王太后怒意横生,屏退宫人宦者,沉声道,“你莫非没听到,陈娇非但无事,还得了好处!”
从太子妃到皇后,和刘彻成婚至今,陈娇一直无子。如今宫内多出三个公主,卫子夫也将生产,陈娇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无子的皇后本就少几分底气。如果窦太后薨逝,她搬进长乐宫,一个孝字就能压得陈娇低头。届时,田蚡在前朝动作,使天子对窦、陈两家失去信任,要让宫内多一个废后,算不上什么难事。
如今却好,田蚡之计未成,天子非但没有猜忌皇后,反而要去母留子,把卫子夫的孩子给陈娇。若为公主且罢,假如是皇子,养恩不弱于亲恩,想要废掉陈娇再不是那么容易!
“我知晓天子,他分明不想让陈娇有子,如今怎么会?”
“阿姊慎言。”田蚡的声音终于出现一丝紧绷,见王太后意识到失言,方才压低声音道,”阿姊,事情成与不成,于你我都没坏处,反而皇后那边没法善了。”
“这么说?”
“这卫少使以下家人子入宫,母曾为平阳侯府家僮,貌似低人一等,实则有个了不起的兄弟,跟在步兵校尉赵嘉身边,没少立下战功。”
王娡没出声,示意田蚡继续说。
“此次大军北征,卫青也在军中。天子点赵嘉为将,他岂会不提携自己人?且看吧,如果大军得胜,卫青必有功劳。待到班师回朝,闻亲姊亡,皇后夺其子,心中会如何想?”
“若是不要脸皮,以为攀上高枝又当如何?”王太后嗤笑道。
“那样一来,对太后更有好处。”田蚡嘿嘿笑道。
“好处?”王太后怒道,“我看你是糊涂了!”
“阿姊莫要动怒,仔细想想,陈皇后背后有魏其侯和堂邑侯,再加上战功彪炳的悍将,势力之大足以左右朝堂,天子岂会坐视?”
王太后神情微顿。
“卫青是赵嘉亲兵,是他从边郡带出来的。若他和窦、陈两家关系亲密,赵嘉岂能脱开干系?必会引起天子不满。届时,才是天子重用田家之时!”
田蚡语气加重,野心昭然若揭。
他不单要让赵嘉死无葬身之地,更要将窦婴和陈午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
事情没法一蹴而就,但他有耐心,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天子早晚会对皇后疏远,对窦、陈两家生隙。
本次朝廷出兵北伐,他就有意动一动手脚,借在朝中结下的关系,在赵嘉一路的辎重上做些文章。
可惜天子下旨,大军粮草尽由边郡出,长安调拨的马具、铠甲由堂邑侯和南宫侯掌管,他根本-插-不进手,不想引起注意,到头来只能放弃。
想到这里,田蚡未免扼腕。
好在机会不只一次。
更何况,赵嘉现在站得越高,等到跌下时,必然会摔得越重!
长乐宫内,刘彻坐在窦太后榻边,看着精神不济,形容愈发苍老,说两句话就要咳上许久的窦太后,思及登基以来,窦太后予以的种种支持,心中难免酸涩,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大母,侍医庸碌,我已命人广告各郡及诸王,遍寻民间良医,入宫为大母诊治。”
“我老了,这是天定的大限,何必劳民伤财。”窦太后饮下两口温水,说话稍显吃力,思维却十分清晰。
“大母千秋万岁,万不可出此言!”刘彻握住窦太后的手,真情流露,眼圈微微泛红。
“天子,且听我说。”窦太后反握住刘彻,沉声道,“趁我还明白,尽快处置淮南王一案。终归是高祖皇帝血脉,非真正举兵,不要夺其性命,但也不能轻纵。当夺国,贬庶人,彻底剪除羽翼,全家移出淮南国。”
“大母,此事我会计较。”
“当断则断,无需顾忌一时的名声。”窦太后手指用力,声音加重,“宗室皇亲那里有我,你且放心去做。记得动手要快,要不然,等我去了,隔着孝期,你想再动他又得耗费时日。需知夜长梦多!”
“谨遵大母教诲。”
窦太后笑了,将陈娇和刘彻的手覆到一起,轻轻拍了拍,道:“我走后,你们要同心协力,莫要因小人鬼蜮生出嫌隙。”
“大母……”
“我身上乏,没什么精神。娇娇陪我这些时日,也难得睡个好觉。既然天子来了,无妨一起回去,也好说话。”
“诺。”
窦太后靠向矮榻,待两人行礼之后,即合上双眸,很快睡了过去。
吩咐宫人小心看顾,刘彻和陈娇退出殿外,相伴走出长乐宫。
行到石阶前,天空又开始飘雪。
刘彻停住脚步,取下身上的斗篷,披到陈娇肩上,随后拉起陈娇的手,十指相扣。
“陛下?”
“陪我走走。”
黑色的衮服下,青年身姿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肩上却似有千斤重担,再不复年少时的张扬。
凝视两人交握的手,陈娇没有做声,任由刘彻拉着她一步步向前,身后留下长排的足迹,在风中被雪覆盖,终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