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诸侯王就国,在国内拥有独立的政治和军事权利。公主受封无此特权,仅能在食邑内收税,政治和军事仍治于郡。
渔阳公主不得王皇后欢心,之前投向窦太后,就为自己能争一口气。不料想喜从天降,景帝亲自为她赐婚,并授汤沐邑。
渔阳县靠近边陲,户数不能同阳信的汤沐邑相比。但当地有盐场,税赋绝不容小觑。
南宫侯的曾祖母鲁元公主,是高祖和吕后之女,汉朝第一位公主。就血缘来说,两者是亲戚,而且还差了一辈。
渔阳公主不在乎。
能得到这份恩宠,已经是天赐之幸。
人得惜福,惜福才能走得长远。
身为景帝亲女,她见多宫中的尔虞我诈,看到过妃嫔表面一套、背后一行。更亲眼见过王皇后在景帝面前的温婉,背过景帝时的强硬以及狠辣。
她从懂事起就知道,汉宫之中,每个人都有两副乃至更多张面孔。
不,有一个例外,栗姬。
在宫内生存,太过真实就是愚蠢。
这个活得最真的女人,为她的任性付出了惨痛代价。自己凄凉死去,长子先失储君之位,又被夺国,现如今以庶人之身戍边,连正妻都没有,仅有太后赏赐的一个家人子。
在渔阳公主看来,栗姬是失败的。
但她又莫名羡慕这个女人。
至少,在没有被天子舍弃之前,她过得真实,活得肆意,更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快乐。
宦者通禀之后,渔阳公主收回思绪,迈步走进宣室。计算脚下步伐,于室内站定,伏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没有封号,被生母忽略的二公主。她有了自己的汤沐邑,还有天子亲赐的婚姻。
她会过得好,比姐妹过得都好。
景帝的声音稍显沙哑,气息有些不稳。唤起时,声音中夹杂着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才将喉间的痒意压下去。
“等太子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诺。”
渔阳公主正身端坐,双手覆在身前,目光微垂,娇嫩的面颊吹弹可破,仿佛一尊玉像。
未过多久,宦者再次通禀,太子请见。
宣室的门打开,一身玄衣的刘彻走进室内。腰间革带垂下玉饰,配剑的铜钩铸成伏虎,伴随着走动轻轻摇曳。渔阳公主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父皇。”
“坐,我有话同你们说。”
宣室门合拢,宦者守在殿前,景帝的声音流淌在室内。渔阳公主和刘彻都是聚精会神,不敢漏下半句。
长乐宫内,梁王再请窦太后出面,希望能说服景帝,让他留在长安。
窦太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太子大婚之前,她曾和天子提过,被以祖制挡回。如今再提,结果也未必会改变。
自七国之乱后,天子有意削弱诸侯王的权利。各诸侯王无召,基本不能擅离封国。梁王滞留长安已经不合规矩,如果天子决意不松口,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窦太后不肯答应,刘武难免沮丧。心知事不可为,献上两册刻有《道德经》的玉简,便起身告退。
梁王离开不久,陈娇来向窦太后请安。
大婚之后,陈娇除了不睡在长乐宫,近乎每日都陪在窦太后身边。刘彻则是每日忙着读书,有空就和曹时、公孙贺等人去城郊射猎,全然一副少年心性。
两人成婚将近一月,丝毫没有少年夫妻该有的浓情蜜意,反而寡淡如水,提前开启了相敬如宾模式。
对此,窦太后倒也没说不好,只告诉陈娇,把握好度,就这样维持下去,平平淡淡,互相敬重也未尝不是好事。
因梁王之事,窦太后的心情显然不太好。
陈娇读过一册竹简,窦太后神情稍虞。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用过蜜水蒸饼,陈娇即告退离开。走近未央宫,遇到入宫请安的阳信。后者打量着陈娇,挑衅地掩口轻笑。
“阿彻又去郊猎了?”
陈娇本无意搭理,突然又改变主意,挑眉看向阳信,道:“听说平阳侯这半月都宿在公孙舍人家中?”
阳信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
这一次,笑的换成陈娇。
“你敢讽我?”
“先开口的可不是我。”陈娇走近两步,笑容愈发耀眼。
“太子敬我,每日都会归家。平阳侯,”说到这里,陈娇刻意顿了顿,见阳信脸颊涨红,才慢悠悠道,“阿姊可知他何时归府?”
“陈娇!”阳信恼羞成怒。
“阿姊,莫要来惹我。”陈娇收起笑容,冰冷道,“我为太子妃,你尚不是长公主。”
话落,再不理会阳信,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再不见阳信的影子,心腹宫人提醒道:“殿下,阳信公主应是给椒房殿请安。”
“我知道。”陈娇弯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同她不和,日子才能过得安稳。”至于被秋后算账,那也是今后要考虑的事。
“太子那里,殿下总该想想。”
“太子?”陈娇仍是笑,“我为太子妃,就更不该向彻侯妻低头。何况我句句都是实话,没有半句牵连到椒房殿,更无对皇后不敬。”
宫人还想再劝,陈娇却不想再听。
她知道王皇后不喜自己,太子心思猜不透,大母能护一时不能护一世,自己说不好就会落得薄皇后的下场。
既然如此,她干嘛不让自己过得痛快点?
皇后是长辈,孝字压在头上,她不能对椒房殿有任何不敬。阳信凭什么对她当面讥讽?莫说她现在还不是长公主,就算是了,也没道理压自己一头。
阳信再是气恼,这事也不可能闹开。
做长姊的讽刺弟媳,还是讽刺夫妻之事?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真有消息传出宫外,惹上麻烦的绝不会是自己。
宫中向来没什么秘密。
太子妃和阳信公主的交锋,很快传入景帝和窦太后耳中。至于王皇后,无需宦者宫人禀报,已经被阳信抱怨得头疼。
“你也好意思和我抱怨?”王皇后捏了捏额角,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阿母?”阳信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陈娇现在是太子妃,你讽刺她就是讽刺你弟!”王皇后被气得没辙,也不绕弯子,实话实说。不直白点,她怕自己女儿压根听不进去。
“什么事不好说,偏说这事,亏你能想得出来!”
阳信不服气,张嘴欲言,却被王皇后拦住。
“梁王还在长安,在他离开之前,你少给我惹事!”
被王皇后一顿斥责,阳信眼圈通红。尽管没再抱怨,仍是心气难平。越想越气,起身就要离开。
“站住,这个样子去哪?”
王皇后恨铁不成钢。
就在这时,殿外宦者禀报,渔阳公主来向皇后请安。
“渔阳?”阳信冷嘲,“一个边陲小县……”
“闭嘴!”王皇后声色俱厉。
知晓母亲真正发怒,阳信不敢造次,老实地闭上嘴坐到一旁。
渔阳公主走进殿中,正身向王皇后行礼。
看着这个自己时常忽略的女儿,王皇后感到一阵陌生。似乎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究竟哪里不同,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奉父皇旨意,儿将往渔阳。”
“什么?”王皇后吃了一惊。想起渔阳出产,很快又压下情绪,心思急转,开口道,“何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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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月中。”渔阳公主道。
“身边是否安排妥当?”
听出话中暗示,渔阳公主微微一笑,道:“母后可有吩咐?”
“你舅父正巧无事,让他护你前往。”王皇后道。
“此事需禀报父皇。”
“渔阳……”
“儿还要去长乐宫请安,容儿告退。”
不给王皇后说话的机会,渔阳公主起身行礼,退出殿中。
殿门合拢,阳信终于憋不住,道:“母后,你看她!”
“闭嘴!”王皇后看着二女儿离开的方向,面沉似水。
渔阳县成为二公主汤沐邑,消息传到边郡,彭氏猝不及防,一时间手忙脚乱。赵嘉满头雾水,魏太守却似早有预料,将赵嘉叫到府内,告诉他,计划稍作更改,可以直接在渔阳县内建晒盐场。
“此前渔阳为彭氏掌控,今天子下旨,公主汤沐邑于此,诸多事迎刃而解。”
新盐一旦问世,必将带来暴利。
赵嘉和魏太守有意将晒盐场设在云中,从渔阳运来粗盐,在自己的地界进行加工。虽说要耗费大量物力和人力,但为确保利益,事情不得不为。
如今景帝下旨,渔阳县成为公主汤沐邑,为了收税,长安必将派遣官员,而且来人和彭氏绝对吃不到一个锅里。
这样一来,原本的铁板一块就被砸出缝隙。
说白了,面上是公主,背后实为天子。
通过在渔阳县的税收,景帝可以清晰掌握盐场获利。
如果封的是皇子,渔阳归入诸侯国,势必难有好的效果。公主则不然,身为太子亲姊,赐婚的南宫侯又是鲁元公主曾孙,哪怕是为儿孙考量,也必要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
有了这样的基础,太子登基后,无论是要重置献费,还是要将盐场收归国有,都有了可以打开的缺口。
赵嘉初涉官场,又是常在边郡,对于其中的弯弯绕,一时没能想明白。听过魏太守的讲解,方如醍醐灌顶。
事情想透彻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姜是老的辣,能开创文景之治的天子,自是不能用常理估量。世人常言走一步想三步,换成这位,基本能走一步想十步,甚至是百步。
可以说,汉武朝能揍趴匈奴,文景两朝功不可没。正是两代帝王积累的资本,才给后代夯实根基,创下能尽情挥洒的舞台。
景帝这神来一笔,对赵嘉利大于弊。换成世代扎根渔阳,辛苦拿下全部盐场的彭氏,却如同晴天霹雳。
渔阳成为公主汤沐邑,无异于在彭氏身上割肉。奈何持刀的是天子,再痛也得忍着,除非想被连根-拔-起。
归根结底,西汉的世家,尤其是汉初,多数还属于正常范畴。不似东汉,成长为一个个庞然大物,强势到天子都难以撼动。
彭氏在渔阳的名望的确不错,也很得百姓爱戴。郡县官寺中不缺耳目,甚至曾担任过渔阳太守。
可闹心的是,家族中没有将才。
历经秦、汉两朝,别说彻侯,连个关内侯都没有。他们在渔阳的根基再深,没有侯爵,相比其他世家高门,底气总有点不足。正因如此,彭氏才会同魏氏结亲,将家主的嫡女嫁给魏尚次子。
实事求是的讲,彭氏家主更想魏悦做自己的女婿。
毕竟魏尚明摆着要以从子为继承人,比起在长安出仕的魏俭,魏悦常年驻守边郡,几次击退匈奴来犯,更兵发草原,战功赫赫,前途委实不可限量。
可惜事情没成,而且不只彭氏铩羽,其他想要嫁女的人家,也都未能得偿所愿。
时至今日,魏悦官至部都尉,依旧没有定亲。
众人心生疑惑,实在猜不透,只能归结于魏太守另有打算,八成是想等魏悦的官职再升一升,同长安世家结亲。
不提彭氏如何肉疼,有了天子这道旨意,赵嘉就像穿了十层护甲,再不用担心彭氏背后捅刀。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渔阳县的晒盐场要建,云中郡内的也要建。毕竟辽东辽西都有盐场,等到生意做大,不愁没人找上门。
只是合作对象必须慎之又慎。世家高门之外,诸侯王能避则避,避不开就上报长安,由天子定夺。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碰到最不该碰的神经。
小心驶得万年船。
赚钱固然重要,若是脑袋没了,钱再多也无用。
最重要的是,天子的好感刷上来不容易,掉下去却很简单。真到那一天,后悔药都没处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