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恢复意识时,四肢像灌了铅,眼皮如有千钧,哪怕动一动指尖,都感到万分困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身下的垫子很舒服。
或许是太过舒服,赵嘉闭着双眼,无意识向热源凑近,轻轻蹭了两下,发出一声满足的鼻音。
蹭着蹭着,耳畔传来一声低笑。
声音很熟悉……
脑子开始转动,记忆逐渐回笼,战场、大火、力竭、晕倒,最后的记忆,是他险些从马上跌落,被魏悦从旁扶住。再之后,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半点,连片段的画面都没有。
“阿多。”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赵嘉困难地睁开双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终于看清了所谓的“垫子”。
大概是理智尚未全部回笼,赵嘉做出一个“清醒”时绝不会出现的举动,伸出手,戳了一下“垫子”半敞的领口。
又是一阵笑声传来,比之前更加清晰。
紧接着,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额头,修长的手指梳过散落的黑发,轻轻按压着他的发顶。
“不热了。”
赵嘉抬起头,不及观察周围环境,就见魏悦斜靠在榻上,衣襟半敞,没有梳髻,黑发仅以绢布束住,似绸缎般垂落肩头。眸中带笑,柔和了俊雅的五官,唇角翘起,显然心情很好。
“三公子?”
赵嘉彻底清醒,张嘴欲言,喉咙却一阵干涩,仅能做出口型,发声变得极其困难。吃惊之下,手肘一撑就要起身,忽略了覆在肩后的大手,很快又被压回原位。
“阿多肩背和腹侧皆有伤,虽已退热,行动仍要小心。”
魏悦一边说,一边从榻上坐起。没有唤人,小心抱起赵嘉,几步绕过屏风,坐到矮几前,从陶壶中倒出温水,单手持盏,递到赵嘉嘴边。
靠在魏悦怀里,赵嘉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懵”。漆盏递到嘴边,迟了两秒才回过神。试着抬起胳膊,几次都没能成功。
魏三公子明摆着打算亲力亲为,喉咙又实在干涩,赵嘉只能放弃挣扎,就着递到嘴边的漆盏,试着饮下一口。
水浸入口腔,滋味甘甜。
赵嘉很想抓过漆盏,仰头一应而尽,魏悦故意将手移开,笑道:“阿多刚醒,不可急躁,小心呛到。”
一盏温水,足足喝了三分钟。
等到喉咙不再冒烟,手臂可以抬动,赵嘉试着站起身,不想腰被箍住。魏悦笑容温和,力道却半点不轻。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没有造成任何不适,又将他压了回去。
第二次了。
赵嘉皱眉,开口道:“三公子,请松开嘉。”
环在腰间的手臂没动,反而增添几分力气。魏悦将下巴抵在赵嘉发顶,叹息道:“阿多一直不醒,我甚是担忧。”
赵嘉沉默片刻,刚想开口,又听魏悦道:“三日以来,我夜夜抱阿多共眠,以身为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阿多岂能如此无情?”
啥?!
宛如天雷劈落,咔嚓一声,劈得赵军侯外焦里嫩。
看着一脸哀怨的某人,赵嘉双眼瞪圆,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清风朗月,温润如玉,为世人称道的魏三公子。
他一直都知道魏悦表里有差,属于白皮黑瓤。可从没想过,这位还有无赖属性。
实在是过于震惊,赵嘉忘记了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坐在魏悦怀里,维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片刻之后,成功引来一阵轻笑。
“阿多啊。”
双臂环着赵嘉,魏悦轻轻晃动,似年少时哄他睡觉一般。语气愈发温和,笑声低沉,似柳絮拂过水面,微风撩拨琴弦。
不等赵嘉回神,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拉开,一身直裾深衣,以绢布束发的李当户出现在门边。
看到屏风前的两人,脸上先是诧异,继而浮现惊喜。除掉鞋履,快步走进室内,直接坐到魏悦对面。
“医匠言阿多近两日可醒,果真没有虚话。”李当户一边说,一边拿起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两口饮尽。
魏悦脸上依旧带笑,眼神却隐隐有些不善。
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却故意忽略,李当户放下漆盏,笑道:“阿悦当日的表现着实是吓人。医匠为你治伤,言失血过多,恐凶多吉少时,他差点又冲回去砍人。”
说到这里,李当户收起笑容,神情变得郑重。
“阿多,这份恩义我记着,今后如要相助,我绝无二话!”
“嘉为县尉,此乃应尽之责。”
听闻此言,李当户的表现很奇怪,视线看向魏悦,嘴角抖动两下,很不情愿地取出腰间匕首,连刀鞘一同放到桌上。
赵嘉面露不解。
这是闹哪出?
魏悦拿起匕首,试过匕刃锋利,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言阿多必如此应答,李司马不相信。”
李当户又饮下一盏温水,肉疼道:“早知魏季豫狡诈,偏不记得教训。说实话,你早盯上我这把匕首?”
“此言差矣。”
“果真?”
魏悦浅笑不语,智商的优越,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他这副样子,李当户就有心火往外冒,喝再多水也难压下火气,差点就要拍案而起。
三人说话时,赵嘉恢复力气,推开腰间的手臂,起身坐到几旁。仅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晕,额前冒出一层薄汗。
这一次,魏悦没有再将他拉回来,而是又倒了一盏水,还变戏法一样,从几下取出一只扁匣,打开匣盖,里面尽是成块的饴糖。
赵嘉饮一口温水,又取一块饴糖入口,看着李当户和魏悦较劲,心情愈发放松。回忆草原种种,想起失去的同袍,轻松变得不真实,沉重再次压上心头。
水盏放到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当日战后,可还有人归来?”
仿佛按下暂停键,魏悦和李当户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才听魏悦道:“无。”
“没有吗?”赵嘉叹息一声,他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却总是怀抱最后一丝希望。
“匈奴退兵了。”魏悦继续道,“当日踏营,胡骑死伤超过五千,多数为自相砍杀践踏。余者后撤十里。日前郅太守和李太守联合发兵,匈奴被挡在郡外。就在昨日,进攻雁门和代郡的胡骑皆撤回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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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匈奴想不撤也不行。
营啸的后果太过恐怖,死者不提,生者战意全无,军心涣散。
伊稚斜十分清楚,压着麾下强行进军,未必能取得胜利,反倒是失败的可能性更大。既然知道结果,哪怕是顶着王庭压力,他也坚决要撤军。
受他影响,进攻代郡的匈奴也快速折返。
南下的主力在雁门郡,伊稚斜就这么走了,万一汉军缓过劲来,调重兵把自己包围,粮食没抢到,反而丢掉性命,他们冤不冤?
历史上,明岁郅都身死,匈奴大军压境,一度攻破雁门,马踏武泉,进入上郡。在这场大战中,几处边郡马场遭到破坏洗劫,战马或被掠走,或逃走四散,吏卒战死两千多人,震动长安。
现如今,云中骑横空出世,加上上郡的骑兵,以及赵嘉带出的更卒,先是劫掠匈奴本部,顺便一口黑锅扣到鲜卑头上,在草原腹地制造混乱;
紧接着踏破左谷蠡王大营,引起营啸,把追了一路的胡骑也卷进去,人死不算,辎重也丢掉不少,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此前两年,匈奴每次南下,都未占到多少便宜,别部损失不小,本部同样没有例外。
这种情况下,即使明年匈奴再来,也无法轻易破开边军防御。
甚者,魏尚、郅都、李广三尊大神坐镇边陲,抓到战机,就会给匈奴来一个反击奔袭。
马鞍马镫提前出现,在堂邑侯陈午的努力下,已经大批装备边军。汉骑有了同匈奴正面硬捍的底气,真追进草原,灭掉几个碍眼的部落,并非什么难事。
类似的事,云中郡已经在做,以郅都的性情,下手只会比魏尚更狠。
李广灭军,魏尚屠部,郅都断绝胡人之根。
边郡大佬互相搭配,亮出大旗,难保匈奴不会早几年歇菜。在那之前,靠近汉边游牧的别部蛮骑是极好的练兵对象,必然会一个个先跪下来唱征服。
经过魏悦和李当户之口,赵嘉知晓自己身处雁门要塞,云中骑和上郡骑兵正在休整,卫青蛾和商队领队先一步动身返回云中,向魏太守上报出塞经过。
如非赵嘉伤势太重,实在不宜移动,本该在战斗结束之后,尽速启程返回沙陵。
他手握县尉官印,非战时,不可离开县内太久。即使边郡情况特殊,各县长吏说没就没,可人既然还在,就不能随意旷职。
思及此,赵嘉同魏悦提议,他既已苏醒,证明伤势无大碍,当尽快请见郅太守,其后动身返还。
“的确该启程了。”
比起赵嘉,魏悦身为部都尉,李当户为司马,非战时,都不应长久滞留外郡。只是匈奴大军刚退,所部需要休整,赵嘉又伤重未醒,行程才一直耽搁。
“回程时,向郅使君要一个医匠,再备一辆大车。”李当户建议道。
为赵嘉治伤的医匠为医家传人,所用切脉之法更是传自卢医。
据悉,在郅都担任济南太守时,此人就跟在他身边,于惩办当地豪强恶霸出力不小,发挥出极大作用。
至于“作用”的细节,暂时不好深究。但在治疗外伤上,此人技艺超群,在边郡绝对是数一数二。
李当户的意思是把这位请走。
赵嘉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以此人的出身来历和行事作风,必会继续附于郅都。再者说,伤过几次,他对自己的恢复力有信心,大不了多吃肉,路上注意些,应该不需要特意找医匠。
至于受伤的骑兵,听魏悦和李当户的口气,休整几日,如今都已经活蹦乱跳。他不算伤得最重,却是醒得最晚的。
正说着话,门外健仆禀报,医匠来为赵嘉换药。
待到房门打开,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背着药箱走进室内。
见礼之后,老者请赵嘉回到榻上,解开绑在他身上的布条,仔细查看过伤口。确认没有红肿发炎,从药箱中取出一罐伤药,用竹片挖出,涂抹到开始愈合的伤口之上。
“早闻军侯之名,可惜始终无缘一见。”老者收起陶瓶,取来干净的布为赵嘉缠裹,口中道,“今得当面,实有一事向军侯请教。”
说话间,老者正身向赵嘉拱手。
“长者不必如此,能力所及,嘉必知无不言。”
“多谢军侯。”老者大喜,当即提出,他闻听“凌-迟”之刑,亦曾在郡内试过。只是在审讯之时,往往割不满百刀,受刑人就已气绝,根本达不到传闻中的“千刀万剐”。
“是哪里做得不对?”老者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演示他是如何下刀,“还请军侯赐教。”
郡城大牢中关押三名要犯,皆是匈奴间谍。其一有汉人血统,潜藏在郡中数年,甚至成为县中大商,私下里更组织起一支匪盗,死于他手的边民不知凡几。
郅都赴任之前,匈奴几次攻破雁门,三人没少传递情报。甚至加入胡骑,在城内烧杀劫掠。为免身份泄露,出手必要屠尽里聚,手段残忍不亚于匈奴。
抓捕归案之后,三人被押在大牢数月,手段用尽,后背和臀腿几乎被鞭子抽烂,始终咬死不开口。郅都想到用凌-迟,老者担心下刀太快,直接把人弄死。
所幸赵嘉现在郡中,身为郅太守信任的执刀人,老者秉持专业精神,为保精益求精,主动上门请教。
面对这样的专业人才,赵嘉当真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应付了事绝对不行,最后只能实话实说,言他只是掌握理论知识,并未真正执行。
老者很是感叹。
没有实践经验,却有如此超群的想法,实在非同一般。
“赵军侯大才!”
赵嘉按住伤口,看着老者和蔼的笑容,又扫一眼明显在偷笑的魏悦和李当户,只能尴尬地扯扯嘴角,硬着头皮接下这句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