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
认出卫青蛾,赵嘉抑制不住激动,策马奔驰向前。
待到近处,赵嘉勒住缰绳,发现卫青蛾的肩头和腰间都裹着布条。大概是多日未曾更换,布条被鲜血浸透,已经干结硬化,呈现暗红近黑的色泽。
“阿弟。”卫青蛾亮起笑容,苍白的脸浮现些许血色。见赵嘉面露担忧,张口欲言,立即抬起手,轻轻摇了摇。
姊弟俩自幼相识,纵然不说话,仅凭几个动作,也能猜出对方的心思。
看一眼卫青蛾身后,赵嘉心中了悟,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旋即调转马头,带一行人前往河边,同魏悦李当户汇合。
“刚拔营,正准备启程。”赵嘉压低声音,道,“阿姊伤势如何?”
“无甚大碍。”卫青蛾抬了一下右臂,示意肩头的伤并不重,口中笑道,“就是连日赶路,皆以肉食果腹,甚是怀念粟饭麦饼的滋味。”
赵嘉笑了。
“阿姊莫急,待到下一处扎营,若是能生火,麦饼虽无,粟饭管饱。”
“哦?”卫青蛾面露惊讶。
经过这些时日,军粮还有?
“不瞒阿姊,之前军中无粮,抢了一支匈奴部落。”赵嘉解释道。
“匈奴?”卫青蛾瞪大双眼,“本部?”
“本部。”赵嘉笑着肯定。
“可真是……”
“什么?”
“甚好!”卫青蛾笑声爽朗,传到卫夏几人耳中,因未听清姊弟俩的对话,都觉得有些奇怪。彼此对视一眼,只能归于女郎见到郎君,心情放松愉悦之故。
一行人回到河岸旁,汉骑已全部上马,整装待发。
无意拖慢大军行程,卫青蛾在马上同魏悦、李当户见礼,回头向赵嘉要了一些干肉和羊血,分给跟随自己的健仆羊奴。
卫夏卫秋同季豹熟识,各自要来几条净布,快速处置伤口。撕开干结的布条,眉头都不皱一下。撒上伤药,裹住伤口,就再次上马,随大军一同前行。
两人的伤势都不轻,缺少伤药的情况下,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
卫秋伤在脸上,经过数日,结成弯弯曲曲一条黑痂。日后痊愈脱落,也会留下一条难看的伤疤。
少女丝毫不以为意,绑住隐隐作痛的手臂,迎上卫青蛾担忧的目光,当即灿然一笑。固然脸上带伤,笑容却比往昔更加明艳。
短暂停留之后,队伍开拔,一路向南行进。
赵嘉放飞金雕,为照顾卫青蛾,主动行在队尾。
仰望空中矫健的身影,卫青蛾笑道:“明明是破奴和阿青驯的,偏听你的话。”
赵嘉咧咧嘴,很有几分尴尬。
听话?
这位大爷发起脾气,可是连他的头盔都抢。
行出一段距离,探路的斥候自远处奔回,上报前方发现胡骑,数量过百,应是大军放出的游骑。
队伍停住,赵嘉交代季豹看顾卫青蛾,自己打马上前,同魏悦和李当户商量接下来的路线。
“游骑逾百,正军数量必过万。继续向南免不得一场恶战。”
“若是调头向东,数十里未有水源。”
“此前匈奴设下包围,困住我等,必有南下之意。纵是本部被袭,调军队返回,南下之策也未必动摇。”
“冬日渐近,我等不能继续陷在草原,需尽快返回边郡。”
商议到这里,魏悦话锋一转:“如行动及时,或能支援郡中,对胡寇前后夹击。”
身陷草原,经历数场战斗,几乎屠了一支呼衍部,在场的汉骑不说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实际也差不了多少。哪怕是初历战场的更卒,如今也能一对二、甚至是一对三,完全没有问题。
这支骑兵战斗力之强悍,在边郡和草原都处于顶尖。除了人数仅有一千出头,武器又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不少,基本没有短板。
即使是南返,众人也没有忘记肩负的责任。甚至想再给匈奴来一下狠的,让他们彻底痛上一回,短期内再不敢打边郡的主意。
“从此地向南,距云中郡甚远。”看向不远处的土丘,对照脑海中的地图,赵嘉翻身下马,手持刀鞘在草地上勾画,绘出大致路线。
看着地图,魏悦和李当户沉吟片刻,同时做出决定。
“去雁门郡!”
“雁门郡?”赵嘉抬起头,眉心微皱。
魏悦颔首,开口解释道:“匈奴寇边必走雁门,不然也是代郡。我等由此南归,距雁门郡更近,只是中途将遇大军。”
李当户俯瞰地图,双臂交叠搭在高鞍上,笑道:“兵法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匈奴不会想到,咱们专挑有重兵的路线走。”
赵嘉沉思片刻,认为这条路线十分冒险,但也确能让对方措手不及。顺利的话,非但能从草原脱身,还能给匈奴一记重击。
“毒-烟-筒已经用完,引火物还剩一些。”赵嘉挂好佩刀,跃身上马,“冲-击军阵的话,应该能够用上。”
魏悦点点头,正要下令加速前行,李当户突然凑过来,低声道:“阿多之前说的事,要不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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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不用,太过仓促。”魏悦回道,“若是要动手,最好选在草原腹地,各部迁徙必经之处。”
李当户皱了一下眉,倒也没有坚持,下令汉骑加速。转头去看赵嘉,发现后者又跑到队伍后,和之前遇上的女郎同行。
斥候行动谨慎,外出探路时,始终未被胡骑发现。
金雕在前方引路,随时都能发出警报。
千余汉骑放开速度,轰隆隆的马蹄踏破北风,一路向南。中途撞上一支别部骑兵,实在躲不开,在对方狰狞大叫时,全军刀出鞘,放弃以弓箭射杀,正面发起冲锋。
赵嘉单手持刀,雪亮的刀锋反射寒光,似一道冷弧,从胡骑颈上划过,带起大片血雨。
卫青蛾没有留在队后,而是同汉骑一样,手持长兵,策马冲锋。照面就将一名胡骑什长砍落马下,任凭鲜血溅在脸上,眼睛都没眨一下。
卫夏卫秋紧跟在她身后,彼此互相配合,拼着以伤换伤,将一名壮硕犹如黑熊的胡骑斩杀。
汉骑杀意冲天,气势惊人,行进间犹如滔滔洪流。数百胡骑被卷入其中,恰似以卵击石,几乎没做出多少有效的反击,就在冲锋中被撕得粉碎。
面对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活着的胡骑面露恐惧,彻底失去战意,仓惶调转马头,就要朝相反的方向逃窜。
他们不是没和汉军交过手,事实上,作为左谷蠡王麾下最骁勇的别部之一,巅峰时期,他们曾马踏雁门郡,冲破上郡,横行代郡,肆意在汉边烧杀劫掠。只是风水轮流转,遇到李广和郅都,他们也曾惨遭败绩,一度损兵折将。
然而,上郡和雁门郡的边军再强,终归在“正常”范畴之内。眼前这支汉军实在是超出常理,强悍到无法想象。
接近十比一的战损,这还是人吗?
简直是挥舞着屠刀的凶神!
残余的胡骑心惊胆裂,为了活命,不顾一切打马飞奔。
魏悦打了一声呼哨,率百名汉骑扬鞭追击。
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抵近一百五十步内,汉骑陆续放开缰绳,开弓仰射。控弦声中,箭矢如雨,在半空划过一道道长弧,携风声下落,钉入逃窜的胡骑之中。
裂帛声阵阵,战马发出嘶鸣,胡骑连声惨叫,自马背上跌落。
汉骑排成一行,在行进间继续开弓。
近八十名胡骑,无一人敢调头还击。如一群被猛兽吓破胆的羔羊,一味向前奔跑,将后背留给飞来的箭矢。
这样的追袭战,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五波箭雨之后,胡骑尽数落马,无一人侥幸逃出生天。
汉骑策马上前,从胡骑和战马身上取回铁箭。遇上还没断气的,顺手补上一刀。确定没有任何遗漏,带走完好的战马,以最快的速度归队,继续向南奔驰而去。
血腥味随风飘散,秃鹫乘着气流上升,一只接着一只,像是大团乌云,黑压压盘旋在尸体上空。
两只黑鹰自东而来,紧接着,就是大片的马蹄声。
走错方向的追兵终于出现,万长命人查看过地上的尸体,下令全军转道向南,决心追上并歼灭这支汉军。
黑鹰发出高鸣,随风传出数里。
金雕振翅而起,金褐色的身影犹如闪电,瞬间穿过云层,消失在众人眼前。
赵嘉回头眺望,并没有阻拦。
斥候已经探明前路,数里外有清晰的参照物,大军暂时不需要金雕带路,正好解决追来的猛禽。不管是不是匈奴人的鹰,总之有备无患。
金雕去得很快,回来得也不慢。从半空落下时,利爪上带着鲜血,喙边还沾着一根羽毛。赵嘉托住金雕,顺过蓬松的胸羽,引来一声满意地鸣叫。
魏悦和李当户都是见怪不怪,下令全军加速,尽可能同追兵拉开距离。
临近傍晚,追兵被远远落在身后。
汉骑行至一片榆林,发现林边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斥候入林中查探时,惊出两头野鹿。
斥候立即开弓,不想被树枝遮挡,箭擦着野鹿的脖颈飞过。正要再补一箭,两枚投枪呼啸而至,精准穿透野鹿的脖子,力道大到将几十斤的公鹿钉在地上。
斥候愣神的时候,卫夏和卫秋各自下马,收回投枪,轻松将野鹿扛起。
卫青蛾正解开腰间的布条,一只水囊忽然递到跟前,里面是温热的鹿血。抬起头,对上卫秋一双明眸。
等她饮完鹿血,卫夏走上前,用叶片托着切好的鹿肉。余下的部分已经交给赵嘉,分给其他汉骑。
虽然追兵被甩在身后,众人到底没有冒险生火,宰掉剩下的肥羊,各自取一块生肉,大口开始撕咬。斥候又带回几头野鹿,快速收拾干净,不能吃的部分挖坑掩埋,鹿肉切成小块,优先分给受伤的骑兵。
看一眼饮完鹿血,和众人一样撕扯生肉的卫青蛾,李当户走到赵嘉身边,好奇问了几句。
边郡女子大多擅长骑射,遇到匈奴来犯,和男子一样上战场并不稀奇。
在文帝下旨迁移百姓之前,边郡人口相当稀少。凭着这点人口,既要同北边的恶邻交战,又要防备野兽,男子大批死伤,有超过五分之一的里聚都是靠女子防守。
不过,似卫青蛾三人一般的战斗力,委实是少见。这样的身手放到军中,做个队率绰绰有余。
赵嘉吃完羊肉,抓起草叶擦擦手。知晓李当户仅是出于好奇,捡着能说的道出几句。至于其他,卫青蛾没点头,他自是不会同外人提。
李当户还想再问,探路的斥候陆续归来,带回的消息有喜有忧。
喜的是追兵尚远,维持今天的速度,即使不能彻底甩掉,也不会被轻易追上;忧的是越向南遇上的游骑越多。以这样的密度,前方至少驻扎两万大军。
更糟糕的是,从游骑的衣帽和武器判断,这支大军七成以上是匈奴本部,不出意外,领兵的必然是王庭四角之一。
依据各部草场分布,他们将要面对的不是左贤王於单,就是左谷蠡王伊稚斜。
别看於单在政治上被虐菜,就战斗力而言,麾下绝对不弱。伊稚斜更不用提,草原第一强骑绝非徒有虚名。
如果身后没有大股追兵,大可以按照原计划,等到匈奴本部被袭的消息传出,包围出现空隙,寻机返回边郡。运气好的话,还能给对手背后一击。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更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走错路的追兵突然开窍,调头返回,越追越紧。前方又横着拦路猛虎,轻易不会放开包围。对汉骑而言,想要回到边郡,唯有不顾生死,正面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