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城南的一处宅子里,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脸黑如锅底,十分怀疑自己的三名属下在说谎。“她一个后宅妇人,能有什么力气将你三人给打伤?是不是你们不想得罪姓许的,这才自己弄伤了来骗我?!”
那三人跪在地下,形容狼狈,连连叩首:“不敢!属下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手中马鞭随手挥出去,鞭子落在人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三名下属直被打的嗷嗷惨叫,却死活不肯交待事实。
络腮胡子恼羞成怒,愈发认定这三名下属有所隐瞒。
派去翁家的当时以为得手,到底让翁四郎逃得了一命。如今京兆尹已经开始全力追查伤了翁四郎的凶手,这让络腮胡子十分的烦闷。
将许家婆娘放在后面动手,原本打的主意就是妇道人家好收拾,而且为了万无一失还特意派了三名汉子,哪知道还是这种结果?
那三名汉子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身上被皮鞭打伤的地方血迹渗透,就算让他们为自己辩驳,他们也不敢深辩,概因说出去谁也不信。
他们也算是手底下有两下子,碰上寻常好手落单,在他们面前也要掂量一二,哪知道却被许家婆娘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过得两日,络腮胡子派往国子监前去收拾许小宝的四名汉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等数日还是不见。
络腮胡子更加焦躁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除夕,络腮胡子在宅子里急的团团转。而此刻,比之他心中一点点下沉的绝望一点也不少的,乃是户部的官员。
大明宫紫宸殿里,今上坐在御案之后,丝毫没有除旧迎新的喜悦。殿内烛火煌煌,今上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之下,脸上清晰可见的老人斑星星点点,昭示着这位帝王的时光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段路。
今日原本是普天同庆君臣大宴的好日子,但自接到户部官员清查银库的数字,他就破例取消了今晚的赐宴。此刻,依此跪在他脚下金砖之上的分别是户部尚书翁彭泽,户部侍郎许清嘉,周兴怀,皆是面色如土。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银库失窃案不止是身为帝王的今上震怒,就连朝中不少官员亦是震惊不已,完全不曾想象过看守银库的库兵竟然胆子如此之大。
哪里料想得到,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等到奉召赶来的中书令贾昌,尚书令许棠,门下侍中国舅傅温,以及其余五部尚书侍郎到了之后,听到银库竟然少银九百五十多万两,皆是纳头即跪,恨不得将脑袋都扎进金砖里,唯盼今上不曾瞧见自己。
今上是气的狠了,胸膛都在起伏,眼前一阵发黑。舌根发苦。他自诩明君,将来交给下一任君王的也必定是个锦绣江山,哪知道却有此事。
亏得库兵夹带银子事情败露在户部官员眼前,不然等他百年,下任君王清查银库,查出这么大亏损,定然有损他君王威严。
九百五十多万两白银,就算是小小库兵日日夹带,数十年之功也不致如此。究其原因,不过是众人视银库为肉汁共啜之,才有今日之局。
“众位爱卿来告诉朕,银子去了哪儿?!”
“你们来告诉朕!”
今上重重一拍御案,沉沉的檀香木翘翅御案之上的文房四宝都震了一震,而紫宸殿里跪着的官员却鸦雀无声,就连平日常挂在嘴边的“皇上息怒”都不敢再说。
众臣工心中皆明白,近一千万两银子没了,不拿人头来浇灭,皇上这怒是无论如何也息不了的!
许府里,许家三个孩子此刻团团围坐在桌边,等待着除夕家宴。
府里的下人们也翘首企盼,只盼着男主人回来开席放赏。除夕家宴不止主子们要吃,等主子们开了席,家中上下也另有席面。
长安城中已经有人家吃完了家宴,开始放起烟火来。正院里侍候的冬至已经往前院门房处跑了十来趟,这会儿再跑过来,看门的小厮也替她累的慌,拿了个小马扎递过去。
“姐姐这一下午跑的腿都要细了,不如坐在这里歇会儿,说不定等姐姐歇歇脚,大人就回来了!”
正房里气氛压抑的厉害,自从胡娇在外遇袭,这些日子府里的气压都有些低沉。
夫儿皆在外面,胡娇虽侥幸脱险,到底心中记挂太深,等于每日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过日子。
她身边跟着侍候的丫环们见主子心情不好,自也不好欢欣鼓舞。
一直等到了半夜,胡娇陪着孩子们胡乱吃了几口,又照例给下人们放了赏,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孩子们也睡了,许清嘉才回来。
许清嘉往日是骑马,今日下马之时走路都有些蹒跚,似乎腿部都有些僵硬。胡娇是听到消息就迎出来的,见他这下马的姿势,暗道必是跪了许久。她上前去扶他,许清嘉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心神松懈,将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半靠着他回了房。
早有丫环们抬了洗澡水回来,许清嘉被老婆扒-光泡了一会儿,才觉得将身上的寒气散尽。
胡娇解开他的头发,开始替他洗头,“你再在外面呆几日,恐怕都要发霉了。”
真有这么臭?
许清嘉抬起胳膊闻了下,最近一个月在银库里清点库银,就连吃住也有人专门抬了来,在禁军的监视之下吃的,个人卫生是压根没办法搞。至多是洗洗脸漱漱口。
夫妻二人多日不见,洗漱停当,又有丫环提了饭菜来,许清嘉狼吞虎咽吃完了,也不守岁,直接躺倒要睡。
“明日大早便要去查案,阿娇且陪我歇歇。”
胡娇依言也脱了鞋子和衣上床,侧倚在他身边与他闲话聊天。得知今晚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紫宸殿跪了半夜,就为了银库不知去向的近一千万两白银。
“九百五十多万?”
胡娇都被震住了,“胆子可真大!而且这银子必定不止库兵所为,恐怕还有别处的亏空!”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
不过想想也能明白,谁都当国库存银就是没有数目的银山,自己略微少贪一点偷一点是定然不会被发现的,但是当太多人向银库下手,积少成多,这数目就有些吓人了。
许清嘉伸臂搂着她的纤腰,声音里也带着些含含糊糊的睡意:“陛下已经让宁王带着人从明日开始就查案。户部官员从上到下都要跟着宁王,配合宁王。”一起查案的还有三司衙门。
案情重大,这次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胡娇将脑袋枕在他肩头,夫妻两呼吸交缠,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似乎是缱绻时光,议论的却是这件惊天大案:“陛下让宁王带人查案,恐怕借的就是宁王在战场之上的血勇,到时候无论砍多少人都不为过。而且……看来陛下压根也没有让宁王上位的意思,所以才要他来杀人。”
许清嘉闭着眼睛将她使劲往怀里带,声音里都带着放松的笑意:“阿娇真是聪慧,若是你进殿为臣,还有为夫什么事儿啊?”这事情也是他出了宫之后才琢磨到的,没想到阿娇才听到消息就一针见血的指出来了。
胡娇搂着他劲瘦的腰咯咯笑:“当谁都愿意往你们那浑水里跳?我偏偏不愿意,就愿意做个隐士!”一日三餐,相夫教子,平淡度日,而不是与人争长短,搏性命,夺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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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嘉是第二日一大早前去户部公署,见过了神情憔悴的翁彭泽,才知道家人遇袭的。
翁彭泽见到他问候了一声:“许侍郎家中夫人还好吧?”
“挺好。”许清嘉答完了直等翁彭泽走出去几步了才醒悟:“大人且等一等。”追上了翁大人便问:“我家夫人……可是有事发生?”
翁彭泽见他这神色便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遂把自己家幺儿被人刺伤,命悬一线又救了回来,后来又听说许夫人在街市巷道里被人围杀,幸得遇上了京兆尹巡街的差衙,才没出什么大事。
许清嘉当下便脸色惨白:“她……她昨晚什么都没跟我说啊。”而且他自己昨日累到不行,吃完了倒头就睡,只与阿娇说了几句闲话,似乎他睡着的时候阿娇还和衣而卧,等他醒来,阿娇已经起床了。
她身上有没有带伤,他还真不知道。
大年初一,原本是拜年的时候,不过今年的银库失窃案很明显不是拜年的好时机,胡娇也正好偷个懒,索性就在家里窝着算了。
上午才算了会帐,正欲起身走走,便听得丫环在外惊呼:“大人——”胡娇还当发生什么事儿了,下塌蹬鞋,鞋子都还未穿好,许清嘉便已经冲了进来,进来之后按住了她的双肩便将她上下打量,声音里都带着抑止不住的颤抖之意:“阿娇可有哪里受伤?”
胡娇这才醒过味儿来,顿时笑的很是灿烂:“我倒没有受什么伤,不过对方受没受伤我不太清楚,好像……他们很痛苦来着!”
许清嘉将她猛的搂进怀里,连连自责:“都怨我!都怨我!都是我的错!”
胡娇被他爱若珍宝一般搂在怀里,心里甜甜的,反过来还要宽慰他:“落到我的手里,也算是他们的运气,至多休养几个月就好了。落到宁王手里……呵呵……”
许清嘉目瞪口呆:“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
老婆被人偷袭,万幸安好。这已经算是个好消息了,怎么听着又跟宁王扯上了瓜葛?
胡娇就笑的很是得意:“翁尚书家幺子受伤之后,宁王专门派了两名护卫前去国子监跟着小宝小贝,后来果然有人前去找小宝的麻烦,结果被护卫们捉住直接交到了宁王手中。”
原定的过了年,今上有旨意下来,看看哪个官员来查这件案子,自可将这些人移交过去,不过现在派了宁王查案,连手续都不用走就可以审理了。
许清嘉在银库一月,才出来一日便有种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万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直拉着胡娇将当日情景讲了一遍才算放下半颗心来,另外半颗还提着,恐怕案子不结他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胡娇讲的神采飞扬,似乎半点也不曾因为此事而受到了困扰,倒好似许久不曾活动筋骨,这几个人送上门来给她练练手脚的。
许清嘉见她一点也没被此事吓住,心中总算宽慰许多,这才又回公署办公去了。
年还未过完,武小贝就带着武师上门来了,美其名曰:提高武技。
国子监兄弟二人被伏击,若非还有护卫,说不定还真会受伤。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倒激起了小兄弟俩的一腔热血,武小贝自此之后天天督促许小宝练武,又有护卫在旁指点,只过年回家才歇了下来。
胡娇痛定思痛,还是决定在家中狠抓武技防身之术,开始每日与俩儿子对战。而武小贝经过这么多年的练习,武功自然比之许小宝要精进许多。每每与胡娇搏斗,还能在胡娇手里过几十招。
武小贝一直觉得养母是个神奇的妇人,总能给他不一样的人生启发,没想到在武技一途之上也能有所助益。
轮到许小宝与胡娇或者是武小贝比试,总是被虐的很惨。
胡娇与武小贝二人似乎都没有要放水的意思,这让许小宝的年过的痛苦无比,好不容易过了元宵,国子监开学了,许小宝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从地狱又爬回了人间,躺在国子监的宿舍里感叹:“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武小贝狞笑:“你想太多了!”好日子从来没来过呢。
当日上完了课回来,写完了功课,武小贝就又开始操练许小宝,而且全是搏命的打法。
许小宝颇有怨言:“还是不是兄弟了?”哪有把兄弟当仇人的?
武小贝以一记漂亮的勾拳成功将许小宝变做了单眼国宝,这才收拳擦汗:“我今日不将你当仇人训练,改日别人就要拿你当仇人取你性命,你觉得是当兄弟的仇人好呢还是当凶徒的仇人好呢?”
许小宝立刻识时务为俊杰,咬牙道:“还是当兄弟的仇人吧!”想到一边倒的挨打,而他决非一日之功能追上武小贝,许小宝就盼着这案子尽快完结。
还未过完正月,经宁王带人审理,就将看守银库的库兵以及头目都抓了回来,开始了又一轮的抄家。
看守银库的库兵原是南衙禁军之中选出来的军士,每三年一换,已成旧例。
宁王接手此案,便按着名录开始追查这些曾经当过库兵的南衙禁军。在任的库兵案发之时就已经被抄家下狱,这段日子银库由北衙禁军抽调出来的人手来守卫。
过去三十年足有十次换人,年代太这久远的已不可考,宁王的追查重点便放在了这十年间的库兵身上。而看守银库的却也有分别,并非每个军士都可以入银库,每三年唯有四十人可入银库轮值洒搬抬,就怕任何人都有可进银库的先例,造成混乱,丢失库银。
这无形之中等于从源头上遏止住了一部分军士的贪念,让他们没有机会偷窃库银。
自宁王接到查案旨意,宁王府门前车马日盛,比之去年的访客足足多出一倍。不过宁王似乎不准备接见,从办案开始就拒不见客。
过了正月,由今上下令处斩了近五百名偷盗库银的库兵,还有南衙禁军的一名头目,专以收受贿赂而举荐禁军前往银库任库兵。正是先前派人前去伏击胡娇的络腮胡子。还有司库郎中书吏等人,完全等不到秋后问斩,就要给后来者一个警示。
宁王当初审到前去伏击胡娇的三名汉子,却原来是南衙禁军,充任过前一任库兵,也搂过银子的。那三名汉子对自己栽在胡娇手中百思不得其解,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也还是想不明白。
而络腮胡子临死,还觉得是自己手下的三名属兵在骗自己,“谁信她一个妇人家能敌得过三个汉子?!”真是死不瞑目!
旁边陪同审案的官员发现,这络腮胡子说完之后,数日来面上冰封雪砌的宁王殿下竟然微微一笑。
自然偷袭许小宝的那几名也被一同问斩了。
这些人原本就是从南衙禁军出去的,三年库兵卸任又回到了南衙禁军,听到银库失窃案出来之后,心中发慌,一方面想办法花银子联系狱中同袍,务必要咬死了只是偶然作案,一方面又怕查到自己身上,只有威胁户部尚书草草结案,才能保证此事不牵连到他们身上。
哪知道户部尚书与发现窃银的侍郎许清嘉没有直接审案,只将涉案人员抄家下狱,转头就被今上秘密关进了银库开始清点库银。
况北衙禁军与南衙禁军不属同一体系,平日职责也各有不同,案发之后整个银库都直接被北衙禁军接管,对外消息不通,南衙军中头目的手也伸不到北衙禁军之中,因此他唆使当过库兵的属下的几场伏击竟然丝毫不曾威胁到身在银库的翁彭泽与许清嘉。
听说行刑之地鲜血将青砖都泡透了,三日之后下了一场春雨,都未曾将那暗褐色的血迹冲刷干净。
而从这些库兵以及银库郎中,司库,书吏等人家中抄出的家产足有一百四十万两之巨,已经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这个数额相比银库缺额,明显还差着一大截。但好歹已经能让今上的怒火稍稍的平息那么一点了。
处斩了一批人,又关押了一批人,先后有三千余库兵先后牵连到此案之中,经宁王仔细查证,放了两千五百多没有机会深入银库作案的库兵。
户部的官员们总算舒了一口气,只感觉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挪开,整个人都能够畅快呼吸了。
新上任的司库郎中见识过了前任身首异处的悲惨处境,上任之初就前往宁王府拜见宁王,被拒后又前往户部,在尚书与侍郎处联络了一番感情,才开始上任。
随着银库失窃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很快长安城中便流传着无数个在银库盗银的绝妙手段,据说全是从审案的官员之中流传出来的,也不知真假。
库兵偷盗,除了用水桶隔层偷盗库银,也有选择人体夹带的。在争取到可进入银库的名额之后,这些库兵们便开始练习□□夹物,先练习夹鸡蛋,再依次换成鸭蛋、鹅蛋,以至于铁蛋。到最后,一个库兵每次可夹带大约十枚光滑的银锭,重百两左右。方式为先把准备好的猪膀胱浸湿,然后把银锭塞到猪膀胱里,再塞入□□夹带出银库。每逢出入银库,库兵们即将银锭夹带而出。
三年库兵,练习一年功夫便可胜任这种夹带的工作。
而库兵有的当差三年能偷盗银两三万两,这已经算是一笔横财了。
而银库最肥的差使还要数银库郎中,司库书吏等人。银库郎中三年能贪二十万两,足可抵得上八百个县令的三年薪俸,八十名一品大臣的三年薪俸,就算谨慎些的十万也能到手。
银库库中等人贪银,比之库兵这种宵小末流的手段又高出许多。他们坐守库银,每有户部支出的凭条,地方官员或者军中支饷,必定要行贿方能支出银两。打个比方,好比工部要支出十五万两,带着户部凭条前来支出,如能贿赂银库郎中一部分银子,才能顺利取走批复的银两。
而这一部分的银两还不在银库差额之内。
这却是宁王彻查银库案无意之中的发现,却是个因失窃而查出贪渎的案中案。
银库郎中,司库书吏等银库官员乃是户部主官的心腹亲信,而樊元良恰是翁彭泽的亲信之人,花了一万多两银子才爬到了司库郎中的位子上,没想到在此次大案之中也被砍了头。
因有银库郎中樊元良,司库,书吏等人的贪渎,户部的官员又被清了一茬。当初贾昌许棠费尽了心机数方斗法才推上去的心腹之人上去,哪知道许清嘉才上任半年,户部尚书翁彭泽,户部侍郎周兴怀就被罢了官。
贾昌暗道一声晦气,只想着另寻了法子来拉许清嘉下马。
许棠对自己这位门生也恨的牙根痒痒。
贾昌在长年累月与许清嘉的斗法之中,总结出了一套斗争经验:凡事遇上许清嘉总没有好事!
这次他已经叮嘱户部侍郎周兴怀小心收敛了,哪知道还是因为许清嘉的原因,而闹出了银库失窃案,最后由宁王查完了库兵顺便再把司库官员捋了一遍,就出了这种事情。
贾昌都有些怀疑自己与许清嘉八字不合,若非是许清嘉年纪尚轻,资历不够,他都要毫不犹豫的相信,再与许清嘉交锋下去,总有一天许清嘉会取代他的地位。
从去年底开始至今,今上就一直处于一种十分狂躁的状态,朝廷之上许多官员都缩如鹌鹑,生怕犯在狂躁的今上手里。
翁彭泽与周兴怀被罢官之后,如今户部最大的官便是户部侍郎许清嘉。
今上大手一挥,便将他提拔了起来:“就由许侍郎升任户部尚书!”
户部的事情许清嘉已经上了手,若是重新委派别的官员来做户部尚书,还得熟悉一阵子。最要命的是,二月份开始,户部要开始审核各地方政府上报的帐务报表,年末与年初乃是户部最忙碌的时候。
这时候再调个业务不熟练的官员前来接管户部,又恰在户部人心不稳的时候,很容易出大乱子。
许清嘉升了官,从正四品直接擢升至正三品,任户部尚书,顿时相熟的人家都前来道贺,也有同僚起哄要他请客,才回家胡娇便开门见山道:“我不同意请客摆酒庆贺。”
此乃官场惯例。
许清嘉原也有此意,虽被同僚起哄,但到底他向来是个清醒的人,不过这话从胡娇口里说出来便觉,又见她一脸认真,便觉十分好笑。
“为何不肯请客?难道你不为为夫升官高兴?”
胡娇似乎全无喜气,还一脸愁容:“喜你个头啊!”她在自家男人脑门上凿了一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还真被三品大员的身份给迷花了眼了?看看你的前任,还算好的。再看看你的前前任!”
许清嘉都被她这副杞人忧天的样子给逗乐了:“不请就不请,户部我虽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但咱们家里阿娇一个人说了算!”
胡娇才回过味儿来:“原来你一早就想好不请客的?!”
许清嘉在她桃花面上蹭了一下,低低笑了起来:“你还真当为夫是个傻的?户部以前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谁都愿意往里跳,但去年到今年,户部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着都要烫的满手是泡!”
一句话,积欠太多,帐面上瞧着光滑平展,没一丝问题,但下面暗潮汹涌,实质上千疮百孔,不定哪天就又有大问题曝了出来。
显德三十四年春,许清嘉时年三十六岁,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三品重臣,户部尚书。
许多人在这个年纪还在地方上熬资历,就算是调回长安为官,也不至于能到三品。有些官员一辈子就止步于五品,有些官员在四品上致仕,想要再前进一步都是极为艰难之事。
许清嘉能够在三十六岁之时升任六部尚书之一,从一个寒门举子到今日的朝廷重臣,十七年官场路跌跌撞撞,至今日也只能说时机恰好。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恰在户部接连遭遇危机的时候,他才能脱颖而出,担此重任。
今上也不是不想重新委派一名年深资重的官员前去户部,但是想想那些官员的背后盘根交错的势力,户部如今的状况,他还是宁愿委任许清嘉这名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
户部曝出的大案,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乃是一桩贪渎丑闻,而能够清查此次案件的宁王殿下无疑是刚正无私的,而能够在此次事件之中逆流而上升了官的许清嘉,茶楼鼓书之间传唱的也是这位尚书大人清廉的官声。
但是对于朝中几大势力来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于几派官员来说,这件事情就是许清嘉进入户部,凭着自己的心机将其余两方势力的官员给打败,自己上位。至于银库的缺额……那才不是主要问题。
于是许清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被朝中同僚给贴了个新的标签:心机男。
数数他的履历就知道了,踏入仕途之初干翻了自己的上司朱庭仙,做了同知罢了官也能让尉迟修丢了命,进了御史台查案,前前任户部尚书就自杀了。才进了户部……就死了四百多人……
许尚书这血淋淋的官场路,让有心的同僚们提起他来都要在心头打鼓,想一想自己有没有与他正面交锋的可能。
乃至于原本许府都车马盈门了,同僚交好,如今却门庭又冷落了下来。不过这对于许府的人来说,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感觉,完全不曾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
胡娇依旧继续锻炼身体,顺便请了个针线娘子来教许珠儿针线活。
许珠儿原本想要反抗,却直接被她娘亲给暴力镇压了。胡娇也懒得苦口婆心来劝闺女,这也
算是一项生存技能,学了至少有好处。
自从许清嘉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她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至于在不安什么,想想也许只是因为他骤然升任一部之首,她忧心他的工作而已。
到了二月中,户部又出了事儿。
今上批复完了的奏折里夹着一张盖了地方官员印鉴的空白帐务报表。
接到这张空白帐务报表的户部尚书许清嘉额头冷汗都要下来了。
最近户部开始审核各地方政府上报的帐务报表,每张上面都填着数额,没有一张空白的。他最近也常在看各地报表,虽然不能一一审核,但抽查还是能做到的,因此对这种固定格式的帐务报表非常熟悉。
但事实上,这种报表乃是地方政府在派出前往户部的财务人员出发之前就已经填好了内容,又盖好了印鉴之后,才带到长安之后上报户部审核的。
等于地方政府与京中户部对帐的凭证,为防官员涂改,在离开所在地方政府之时一早填好的。
这样一张空白的盖有地方官员印鉴的报表,只能出现在地方,而不可能出现在长安城中。
许清嘉坐在公署房里,虽然身边笼着火盆,房里温暖如春,但整个人如跌冰窖,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能不能爬出来,犹未可期。
当晚他回到家中,妻儿正在等着他吃晚饭,许珠儿举着自己手指上的五六个针眼向他撒娇:“爹爹你瞧,娘亲逼着我学针线活,我都戳着手指头了,珠儿好疼。”
许清嘉将女儿的小手握在手里,轻轻的极有耐心的吹了又吹,霎时想到了那些被砍头流放抄家的官员家眷,他如珠似宝的女儿,一定一定不能落到那一步里去!
许小宁站在旁边笑的十分幸灾乐祸:“爹爹我不用学针线活,娘说我是男孩子!”被许珠儿在脑袋上给敲了一记,迅速退开去向胡娇告状:“娘亲,姐姐打我!”
“该!”胡娇一点也不心疼这小坏蛋。
许珠儿刚开始学针线,老是手滑,容易扎到自己的手。而许小宁见到姐姐手上的针眼吓坏了,被许娇告之男孩子不用学针线,才终于消停下来,转而便开始拿许珠儿取乐。
许清嘉自回到长安,当御史中丞的时候还有点空闲管管孩子们的功课,陪着孩子们玩会儿,自从进了户部就完全没有闲下来过,哪得功夫管孩子们。
今日他破例陪了孩子们一晚,查问许小宁功课,对女儿安慰了又安慰,最后等孩子们都心满意足的回房洗漱去睡了,他才有空与胡娇说说话儿。
胡娇今晚总觉得许清嘉有哪里不对,等到入睡之时被他搂在怀中疯狂索取,心中不安就愈发严重了。不过许清嘉不说,她便不准备问。
既然他选择了将所有的重担都挑在肩头,她便决定成全他的心愿,在他的世界里快快活活的生活下去。
她大早起床,亲自服侍许清嘉洗漱,给他梳好头发,戴好官帽,穿好官服,仔细的整了整腰带衣襟,在他面上响亮的亲了一记,灿笑:“我家大人愈发迷人了!”
她鲜少这么夸他,许清嘉在她晶亮的眸子里瞧见自己沉郁的面孔,也知道大约是她瞧出了端倪,才这般殷勤的开解他。
他在她颊边一吻,目光坚定:“阿娇要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
胡娇亲自送了他出门。
当日朝会之后,许清嘉前去紫宸殿求见今上。
昨日他已经拿着这空白帐务报表给手下官员瞧过了,新上任的两位侍郎对此事尚两眼一抹黑,而下面的郎中主事等人对此事却已经司空见惯,还特别向他解释了一下这空白帐务报表的由来。
简单来说,朝廷规定,每年开春户部须审核各地方政府例行上报的帐务表报,要求十分严格,稍有不合便要作废重报。而各地进京的财务人员为了少折腾,就便宜行事,在进京之前就准备好许多盖了地方官员印鉴的空白报表,以便在户部反复核对数字之后,若有作废报表,重新填制,省了来回路上数月的折腾。
这原本就是户部与地方政府默认的办事手段,虽然不合规矩,但也已经成了方各默认接受的惯例。
只是此事原本瞒着上面,也不知道今上是从哪里得到了这张空白帐务报表,直接夹到了户部尚书的奏折里。
如果说银库失窃案牵扯的可能只是看守银库的库兵以银库历任官员,那么空白的帐务报表涉及的可能就是所有地方政府官员。这是一个巨大的官员群体,一种实行了许多年的默认规则,他以一已之力能不能改变此惯例,亦或者倒在这默认的规则之下,许清嘉不敢想象。
今上见到许清嘉,似乎已在预料之内。
许清嘉行完了礼,便将空白帐务报表的来源以及户部默认的规则用最简洁的语气讲了一遍。
唯今之机,瞒是瞒不住的。
又或者,今上比他这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知道的还要多。那他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今上在拿到空白帐务报表的当日并没有向他问罪,只是将报表夹进了奏章里,足以说明今上认为他并不知其中关窍,并且也没有机会参与其中,所以在空白帐务报表的事件之中,至少许清嘉是清白的,比之银库失窃案还要好一点。
那是实际损失,想一想也要肉疼,万一为着这肉疼,今上要户部所有官员陪葬都有可能。而这空白帐务报表却是制度之下的潜规则,至少目前只是触动了朝廷的规章制度,但还没看到实际的损失。
今上听了许清嘉的禀报,半晌无言,但面色明显从许清嘉进殿之后就没好过。
良久,他再开了金口。
“许爱卿怎么看?”
“微臣还在熟悉户部之事,不过微臣想到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许清嘉内心挣扎,最后还是咬牙讲了出来:“当初微臣还未进户部之时,也曾跟着太子进户部查帐。户部帐面倒是很平,完全没有问题。后来微臣进了户部,银库的余额却与户部帐面上的余额不符。微臣认为,帐面要结合实际。”也就是说,纵然空白帐务报表让户部与地方上的帐务都能相合,但实质上到底各地方的财务状况如何,还应与事实上的帐务相同。
今上目中已带了微冷之意:“许爱卿的意思是,这空白帐务报表压根不重要?!”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他退缩的余地。就好像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哪怕他朝后瞧一眼也觉惊心动魄,他唯有闭着眼睛朝前走!
许清嘉郑重跪了下来,沉稳清朗的声音在紫宸殿里响起:“不!空白帐务报表不但要查,还要彻查!不但要查帐面,还要查地方实质上的财务状况!”他的额头抵在金殿之上,久久不曾抬起来。
冰凉的地砖似乎是一剂良药,让他在这关头还能保持清醒的思维。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席话在今上心中犹如丢下了一个炸弹,将这位在位几十年的帝王一直以为的太平盛世给炸的粉碎。呈现在他眼前的真相是吏治的腐败,账务的混乱,国库的鼠患……
这位帝王一直以来总是将目光放在继承人的身上。他老了,能够感觉到精力不济了,迫切的需要一个各方面都十分完美的继承人。
然而太子先天条件不足,身体病弱多年,且背后外戚势大,太孙年幼懵懂,他是万不敢将江山交托到这样的继承人身上的。
因此一直以来他都是费尽了心机在继承人身上,无论是宁王还是三皇子四皇子的得势,风头足以盖过了太子,都是为了打乱眼前的局势,希望能够寻一条万全之策。
现在,今上将目?
??从继承人这里暂时移开了,移向了他治下这个三十多年的江山。他目中充满了戾气,仿佛能闻到风里来的血腥,这位帝王的心中已经动了杀意。
紫宸殿里君臣一席话,没有人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连今上的随身宦官都被遣出了殿外。
不过晚些时候,宁王带着禁军将所有从地方前来京中合帐的官员都抓了起来,从他们的住处搜到了大量的空白帐务报表。
来自地方的这些官员还不明白自己因何犯事,被投进刑部大狱还在与隔壁的狱友交流信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啊,还等着去户部对帐呢。”
户部尚书许清嘉已经回家去了,不过今日他没空陪着妻儿,许府门口停满了前来打探消息的马车,不但是外地官员的助手,就连户部的下属也想要知道大规矩的抓捕地方来京对帐的官员,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止许府,带着禁军抓人的宁王府门口也堵满了马车,不过此刻宁王还在刑部清点禁军抓捕回来的官员,以及从官员居处带来的证据,亲自查点验明,以防有变。
太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本能的觉得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因为今日国舅破天荒的来到了东宫求见,他与国舅自吵过架之后,甥舅二人都不肯低头,又有朝堂之上国舅一系官员的落马,国舅始终认为是太子唆使许清嘉的攀咬,因此对这个外甥的怨言就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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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时不同往日。
今日宁王带着禁军四处抓人,从上午抓到了傍晚,听说现在还在擎着火把搜罗,而今日抓捕的官员全是地方前来长安办事的官员,好多官员压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被抓的时候有些在茶楼听曲儿,有些在青楼与姐儿描眉画唇取乐,还有些还在住处睡觉。
有些官员被抓,下面的助手便立刻四下开始求人打探原因,首要目标便是地方官员在朝中攀附仰赖的官员,而有那么十几位地方官员,恰是傅温门人。
傅温至少还可以厚着脸皮假装之前与外甥之间的龌龊并不曾发生过,腆着脸来东宫求见太子,探听消息。
而许棠与贾昌就完全糊涂了。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亲自前往宫中求见今上,只道宁王带领禁军四下抓人,已经将上百名地方来京的官员投进了刑部大牢,眼看着刑部大牢都要被塞满了,而禁军还在四下抓人。
“陛下,再这样下去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老对头贾昌与许棠斗了大半辈子,过了无数的风浪,还从来没有一次携手过。没想到今日被宁王将长安城差点掀翻了的气魄给吓着了,竟然不约而同的前来求见今上。
贾昌开了口,许棠也难得附议:“陛下,宁王本就带军,又身份敏感,这般大肆抓人,又无罪名,恐怕不妥吧?”
二人一口咬定,对于地方官员来说,长安城就是大家心中的太阳,向往的地方,可是宁王生生让地方官员们在对长安城充满了恐惧,且这种毫无缘由的抓人简直包藏祸心,如不尽快制止,谁知道宁王还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二位爱卿的意思是,大郎有逼宫篡位之意?”
贾昌:“微臣不敢!”
许棠:“微臣不敢作此想!”
“不敢?!恐怕你们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吧?!”今上语声忽起,似乎已经到了恼怒的极致:“两位爱卿与朕君臣一场,朕向来视两位爱卿为肱骨之臣,没想到这么多年朕真是看走了眼!”
这话说的就很重了。
做官做到贾昌与许棠这个位子,多多少少会揣摩今上的心思,而且很得今上信重宠爱。旁人上谏十句话未必抵得上他们在今上面前的一句诋毁。
两人诚惶诚恐的跪倒在了紫宸殿的地砖上,正是不久之前许清嘉跪的地方。
同一时间,国舅傅温坐在太子的书房里,宫人奉了茶上来,太子今日似乎极为悠闲,至少此刻手中还握着一卷书。也不管他是表面悠闲还是心中真正的悠闲,总归这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还是引得国舅心中不快。
“京中都快翻了天了,宁王带着禁军将长安城翻了个个儿抓人,没想到太子殿下还能坐得住。”
太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皇兄敢带着禁军抓人,就一定是父皇的旨意。皇兄定然不敢私自抓人,舅舅有什么可着急的?!”
国舅都被他这话给噎的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他很想摇着太子的肩膀跟他说:你醒醒吧再等下去宁王就该逼宫篡位了!
但是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太子也未必肯信!
从甥舅二人有了裂痕之后,他就知道了,太子已经不再信任他了。太子的翅膀已经硬了,他开始信任自己认识的官员,而不是国舅一股脑儿指给他的忠心臣子。
国舅咽下了这口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太子至少得知道宁王这般大规模抓人,到底是了什么事儿吧?!凡事但有应对,也不致于事出突然而无对策!”
太子捂着胸口咳嗽了两下,眉头一皱,似乎过去那个病体支离的样子:“最近春寒,本王受了点风寒,身上不舒服,一直在东宫养病呢。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本王真不知道。不过舅舅可以去问一问父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国舅一口老血差点喷到他面上:老子要是敢去陛下面前问,何至于跑到你面前来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