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山洞内,夏衡驱净洞内的蛇虫鼠蚁,用药粉散尽味道,才出来扶住夏翎道:“姐,都清扫干净了,我们进去吧。”
夏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感激,却挣脱他的手,回身扶住气息急促的沈清往洞里走去。
清香的干草铺在阴湿的地上,夏翎却还不放心,从迷藏环中取出一褥厚厚的棉被垫在干草上,才扶着沈清躺靠下来。
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沈清无声的沉默和抗拒,仿佛极害怕她的碰触。
黎骁挨着沈清坐下来,讪讪道:“夏师妹,早上时我说话有些冲,你别见怪。”
夏翎还不及说话,夏衡已笑道:“那些话你当着我和姐姐的面说说还好,若是让我姐夫听见了,嘿嘿……”
“小衡,说够了就闭嘴。”夏翎冷下脸道,“这里没有人需要你讨巧卖乖。”
夏衡瞧了沈清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姐,你可别说你一直不肯答应姐夫的求亲是为了沈大哥。别说他现在已成废人,就是当年完好无损的他,又有何资格与姐夫比……”
黎骁“唰”地拔出长剑,握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最终却还是咬牙忍下来,哑声道:“大师兄,我们走!我就是带着你去乞讨,也好过在这里受人践踏羞辱!”
沈清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夏翎吓得连忙扑过去,将他压在原地,指尖碰触到他粗糙干裂的手,心中一酸,声音都带了沙哑:“师兄,你听我说,听我说,我可能……有办法医好你。不,我一定有办法医好你。”
黎骁的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几乎扑过来拽住夏翎的衣衫,低吼道:“你说真的?夏师妹,你真的有办法医好师兄?!”
夏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明日一早,我就带师兄去堕魔谷。”
“堕魔谷?”黎骁喃喃了几声,忽然尖声道:“你……你要去找医神曲临渊?不,这怎么可能?莫说曲临渊在堕魔谷中只是传说,单是谷中无处不在的煞气和空间裂缝,就从未有一个人能平安通过。你带师兄去堕魔谷,不是要他去送死吗?”
夏翎拂去他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有办法通过堕魔谷。”
百年前,曲临渊以其对符阵的强大理解,硬生生铺就了一条可供修者进入的隐蔽通道,然后,他堂而皇之地带着医童和保镖穿行而入,辟府定居。而这条通道,阿修自然是详细告诉过她的。
她确信自己能平安通过堕魔谷寻找到芥子空间入口,却不能确定在那里能否找到阿修,或者代替阿修医治师兄的曲家人。
夏衡奇道:“姐,你什么时候去过堕魔谷了?”
夏翎闭眼不答,仿佛遗忘了千万年之久的记忆又在脑中复苏,咫尺天涯的两个世界,一字一句的承诺挽留,还有如魔咒般纠缠不息的碧落黄泉。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清突然开口道:“夏师妹,我不可能通过堕魔谷的。”
没有灵息就无法在芥子空间中隐匿,残破的身体只需一丝煞气就能让他毙命,甚至长途跋涉的飞行都可能让他病入膏肓。
沈清紧紧压抑住喉间的咳嗽,出口的声音却是那样的苍老嘶哑:“夏翎,我一次次负你,背弃你,让你为难,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来管我。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修者的寿命千年万年,永无止境,我早已厌倦了。如今能这样生老病死,我真的觉得很好。”
“大师兄你胡说什么啊!”黎骁大声道,“你被吴修那个畜生算计陷害,落得如斯田地,他却凭着从你那夺走的飞剑两仪盘笑傲晋南,哪里好了?你殊死拼搏救了我们数十个师兄弟性命,他们却对你不闻不问,连招呼都不屑与你打一个,哪里好了?呜呜……大师兄,求求你不要这样,就算你真的不在乎自己,难道连深爱的夏师妹也不在乎了吗?这三年来你总是到外堂后巷一个人发呆,风雨无阻,你敢说你不是期望她有一日能出现?”
“黎骁,别再说了。”沈清闭上眼,哑声道,“我在你们面前如废人般活了三年,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就毫无尊严了?”
夏翎突然冷声道:“黎骁,你刚刚说吴修暗算了师兄,是什么意思?”
午夜子时,夏翎抱膝坐在沉睡的沈清身边,单手轻轻抚过他干枯稀疏的发,干皱粗糙的额头脸颊,心中一阵无法抑制的疼痛,让她将脸紧紧埋在双膝间,无声落泪。
这一刻,她突然不再怨恨上苍掐灭了她回家的希望,让她魂肉分离痛不欲生,却得不到任何补偿。若是她当真就这样离去,师兄或许就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辈子过着受人羞辱的生活,直到死亡。
这样正直善良的师兄,这样豪气干云的师兄,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死在硝烟中,却绝不能死于被人遗弃,难得善终。
对于沈清,她早已没有了爱恋依赖之情,可是他所带给自己的最初的温暖,润物无声的呵护照顾,却早已烙印在心底,无法抹去。
他是自己的亲人、兄长,更是牵系自己归宿在这个世界的纽带,就如小曦一般,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吴修,吴修!”夏翎咬牙念着这个名字,恨意翻腾,从二十年前被韩煜丢给敖泽后,她就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只是,如今却还不行,她的医术完全比不上穆浮香,却终究也跟在阿修身边那么久。灵息探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沈清体内近乎枯竭的生命之息。
过度的劳累,常日的无眠无休,苍老的身体,还有执着的求死之念,都让他的生命逐渐走向尽头。或许,自己只需再晚来一个月,就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这个修仙的世界,为什么能如此冷漠?冷漠到让人恐惧颤栗!相伴数十年的师兄弟,如父亲般敬爱的黄吉,那些被师兄所救的同门,他们一个个怎能如此对待师兄?
“我一定会医好你。”夏翎抚着沈清的脸,眼泪一滴滴落下,“师兄,你别怕,我一定会医好你。对不起……如果我没有给你那些法器就好了,哪怕让你死在战场上,也好过让你受这样的折磨。师兄,对不起……”
无声哭泣的夏翎没有发现,被她抚摸着脸颊的苍老男子,不知何时早已睁开了眼,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一瞬不瞬,却充满了绝望的悲凉和不甘。
夏翎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的景象交替变换,一忽儿是训着话的老师,一忽儿是喧闹的操场,眨眼间又变成龙域里嬉笑玩闹的小白殇。
三百年前,有个小男孩露出最澄澈坚定的笑容对她说:“姐姐,终有一日我会与你再见,到那时我定能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三百年后,有个清俊如天山雪松般的男子,执着她的手说:“我已用这两粒圣覃丹下聘娶你为妻,它们都是你的,所以不必还了。”
“这丹药虽于我没什么用处,却整整花了我十数年时间才炼制成功。凡人服用可愈百病延寿千年,修者服用更能无视进阶瓶颈一日千里。”
夏翎猛地睁开眼,直起身,神识探入迷藏环锁定那温润冰凉的瓷瓶,神色变换不定。
山洞中一片静寂,唯有燃烧的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夏翎的神识扩散出去,确信黎骁和夏衡正沉沉安睡,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她定了定神,犹豫了片刻,还是从迷藏环中取出一把刻有特殊符阵的四品飞剑,不费吹灰之力地插入地底,将昏睡中的沈清和自己团团笼罩,隔绝掉了声音与灵息的泄漏。
“师兄,师兄。”夏翎压低声音,推醒沈清,手中紧紧捏着那流光溢彩的瓷瓶。
沈清从无边无际的噩梦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满身风尘的年轻女孩双目无神,恍若死水,却低着头一瞬不瞬凝视着掌心的瓷瓶。她的眉梢眼底流转的是怎样缱绻的思念,喜悦和羞涩。
便是三十年前,自己握住她的手承诺一辈子保护她时,也不曾见过她如此动人的神色。
这一刻,明明早已心如死灰,甘愿等死的沈清心底竟涌起一股强烈的痛楚和不甘。
明明一日比一日爱恋这个人,明明一天比一天渴望看见她拥抱她,却再也没有了资格。为了那些陷害他,抛弃他,将他当蝼蚁般踩踏的人,他永远失去了拥有她的机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咪咪阅读,iiread安装最新版。】
“师兄你醒了吗?”温软的手摸上她的眼睛,柔嫩的掌心贴着他的眼睑小心碰触,犹如护着易碎品一般,生怕伤到他。
沈清强忍住拥抱她的冲动,嘶声道:“什么事?”
夏翎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连忙将手中紧握的瓷瓶递到他手中,压低声音道:“这瓶里有一粒丹药,你快将它吞下去。”
沈清挣扎着坐起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应该知道,我的丹田破碎,没有任何灵息可以驻留,这世间再强大的仙丹妙药,于我也不过是暴殄天物。别再为我费心了,夏师妹,我求你别再管我。”
“这个不一样。”夏翎将瓶里仅剩的一枚圣覃丹倒在掌心,霎那间浓烈如喷薄岩浆般的灵气瞬间弥漫,醇厚的灵息丝丝缕缕渗入夏翎四肢百骸,舒服地她直想叹气。
哪怕不是吞食,单单取出瓶外,就已经比世间最高阶的灵脉都滋养丹田,对于任何一个渴望进阶的修者来说,这是无可比拟的宝物,是引人堕落的绝美罂粟。
沈清早已没有了任何灵息感应之力,可是看到这粒丹药,他却仿佛有种体内干涸枯萎的丹田再次轻轻搏动的错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夏翎掌心,轻声道:“这是什么?”
夏翎用神识扫视了一下四周,依旧一片静寂,无声无息,可她却还是觉得不安。九年前她吞食第一颗圣覃丹时,小曦指导她布下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法阵,却还严阵以待守在旁边,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自己炼制的这把四品飞剑上的防护罩真的能隔绝丹药灵息的泄漏吗?
“阿修曾说,这颗丹药凡人服用可愈百病延寿千年,修者服用能无视进阶瓶颈一日千里。”她定了定神,咬牙道:“我不知道吞下这粒丹药后对你来说究竟是福是祸,也不知道师兄你心中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这个瓷瓶中原本有两粒丹药,九年前我服下一颗,奇迹般地从炼气期突破为结丹期,剩下的一颗我原本想还给它的主人,但终究没有达成所愿。”
夏翎将圣覃丹放回瓷瓶,又将瓷瓶塞入沈清手中,轻声道:“师兄,我刚刚替你把脉的时候,发现你的生命已慢慢走向枯竭,或许根本就撑不到一个月。而此去堕魔谷,前路是否凶险不说,能不能找到阿……曲临渊更是未知之数。但是,古往今来也从没有一个丹田破碎之人服下过此丹,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所以师兄,想不想要赌一把,这个决定就由你来下吧!”
沈清怔怔看着手中的瓷瓶,艳红的火光在他眸底跳跃不定,时窜时息。
想不想要活下去?想不想要回到当初的意气风发?想不想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想不想要……将这个人重新拥入怀中?蝼蚁尚且偷生,那么他呢?
沈清抬起头望着女孩关切忧伤的面容,干裂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希望?为什么要让我死寂的心重新燃烧?为什么要让我唤醒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和憎恨?
夏翎,你可知三年以后,你亲手递给我的这颗丹药意味着什么?
沈清闭了闭眼,猛地拔开瓶盖,仰起头将丹药倒入口中。随着冰凉如玉珠般的药物滚入喉间,不知为何一滴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渗入干草泥土,悄无声息。
“姐,你们在做什么?”寂静的黑夜中,男子疑惑的声音让夏翎猛然一惊。
小佚
2012-02-1217:50
下次更新2月18日,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