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和出生在一个村庄。
那一夜,天像破个洞,下足三天三夜大雨。
雨水灌入大地,淹坏万顷良田,山坡泥流滚滚,吞没数户人家,最令人恐惧的是,泾河涨水,水流湍急,来势汹汹,这雨再下下去,恐怕是要决堤。
可是那些壮汉,都被征入军队,举目望去,都是老弱病残,想搬离,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们无依无靠,跪在地上,求天公息怒。
天下大乱以来,百姓身不由己。
就在这样的夜晚,昏暗的茅草屋里,一个瘦削妇人力气快用尽前,终于诞下孩子。
这个婴孩呱呱坠地的瞬间,霎时,三天三夜不曾停过的大雨,渐渐的变成蒙蒙细雨,紧接着,更神奇的是,雨就停了。
有人狂奔在乡道,大喊:“雨停了,雨停了!”
天犹如被女娲用五色石补齐,长久以来的阴翳散去,圆月如明珠,皎洁月华骤然洒满四方,伴随洁白缥缈的云朵。
这要是在白天,不难想象,定还会有耀眼的彩虹。
稳婆抱着孩子,看向窗外,暗自称奇。
第二天,泥泞的土路里,走来个穿着袈裟的老人,他两手并在身前,对着稳婆怀里的孩子一拜:“阿弥陀佛。”
往后,天空异常地放晴三天,庄稼还能抢救,河水不再决堤,总算,天没绝人之路。
人人都道,这家媳妇生了个宝贝,能救世的宝贝。
当然,这位宝贝,被那位老僧人用一串檀木佛珠、一斗米,换走了。
再宝贝的孩子,有吃一口饱饭重要吗?换走之前,这家人都没想好给小子取什么名字。
老僧人为他定下法号,慧和。
慧和从记事开始,就知道他的一生,是用来普度苍生的,因天下分分合合,战争不息,冤魂不宁,痛苦残余人间,伺机作恶。
他至关重要,若不能让天下太平,他无法回去。
但是,这个“回去”,是回去哪里,慧和不知道,他心中空荡荡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心想,或许就是佛子的宿命。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种穿击天灵盖的感受,惊得敲折手中犍稚,木鱼也裂开一条缝隙,他花费许久的时间,慢慢消化这种没由来的灵感,才双手合十。
他知道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劫,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但是,他这样的悟性,却连这道劫数是什么,都毫无头绪。
直到他看到那个从佛像后走出的少女。
少女看着他的模样,有点愕然。
那一刻,慧和想到,他怕是不能完成师父的嘱托,不能承担天下的期望,不知道为何,就像来自灵魂的呢喃,告诉他,这个少女是来取走他性命。
谈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切是应该的。
慧和心如止水,向她伸出手,温和地说:“贫僧不知施主为谁,却知施主是来找我,带我走的。”
少女款步走来,坐在他对面。
她将手放到他手心,指尖微凉,抵在他掌心,语气却很温暖:“你还有什么心愿,我会等它完成,再把你带走。”
慧和有些愣神。
她问:“你是不是到了要下山的时候?”
慧和问:“施主是想要做什么?”
少女娇俏一笑:“我要跟着你,我们一起周游天下。”
慧和微微皱眉,念了声佛号,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拒绝她,她却好像早预料到,没有失望,只是点点头,说:“好吧。”
寺庙不留女子,说完这些话,她没有久留,离开了。
慧和沉下心,慢慢敲着木鱼。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停下来,攥了攥自己手心。
那之后,她一直没有出现,慧和却能察觉,她定是在暗处,默默看着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慧和弱冠这年,他要周游各国,在烽火之中,平息怨气。
庙里只有四五个僧人,他们站在门口告别,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不舍,慧和是师叔,没有他,他们心里总不安定。
不过再不舍,终究是要分离。
慧和穿着蓑衣,撑着一支竹蒿,慢慢走下山。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只看不远处,一个女子坐在树枝上,她正用藤条编一个头环,藤条翠绿的茎叶,将她鲜妍细长的手指,衬如青葱。
这就是那个要取走他性命的女子。
慧和看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仔细盯着山路。
他心里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何,自己对她无法防备,也不讨厌这么一个准备取走他性命的人,在他身边晃悠。
甚至是……
慧和说不清楚,但他相信,并不是因为他修炼的缘故,虽然他淡然对待死亡,但总不至于欢迎死亡。
他按下心头的起伏,下了山。
他身上盘缠并不多,只有一封师父去世前留下的信,到禹洲州府,能得知府的帮忙。
好在寺庙离州府不远,徒步三天能到。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里,慧和宿在树林,他取水回来,正要躺下时,忽然发现自己摞好的稻草上,放着一个藤条编的头环。
嫩叶上,仿佛残余一点温度。
再上路的时候,慧和更加留意周身。
少女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往往在他留意之前,就销声匿迹,终于,他在一家茶棚停下来时,又看到少女。
这回,她肩膀上搭着一条抹布,将路人引入茶棚。
如今乱世,不讲究女子不得抛头露面,贫苦人家的女儿,不是嫁给高门大户当小妾,就是像她这样,在茶棚面馆秀坊等地,谋一处生计,这还算体面,更多女子不管是不是自愿,去了那烟花之地,便是命途多舛。
只看,她如男子般束着头发,露出又白又嫩的脸蛋,一双乌圆的黑色眼睛,眨眼时,睫毛扑闪如蝶翼,灵动又清丽。
她看到他后,露出个微笑。
有些狡黠。
好像两人在捉迷藏,但他一直找不到她,回头一看,原来她在他的必经之路等着他。
慧和轻轻摇头。
因她的存在,来这个露天茶棚讨一口茶的人,越来越多,她来去自如,有人想要与她多说两句,她四两拨千斤,绝不叫人占便宜。
茶棚的东家喊她:“以云,茶水煮好了吗?”
她“诶”了声,跑到后厨。
慧和听到东家的喊话,才缓过来,原来她叫以云。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他目光微凝,终究站起来,把一个铜板放在桌上,戴好蓑帽,走出茶棚。
而以云忙完出来后,已经看不到慧和的影子。
她知道,每个世界的他,因为当个世界需要的人设,性格有所不同,不像上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他,对人待物,总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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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是存放苍生的地方。
想在他眼底留下一点波澜,很困难。
当然,以云还是想亲眼看着他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茶棚的工作是日结,这一日来吃茶的人并不少,以云拿到了十文铜板为报酬。
铜板被一条绳子串在一起,她提在手上,走路时有些细碎的叮铃声,声音很快停止,因为面前,四五个男人拦着她。
早在以云在茶棚时,他们就盯上她。
“嘿嘿,小姑娘,”其中一个男人笑起满脸褶,“你一个人,在茶棚累了一天,怎么才赚十个铜板啊!”
“叔叔这里有一份更好的工作,按你这姿色,日进几两银子,都是有可能的!”
以云打量他们:“我不想要呢?”
男人还是笑:“这可由不得你了,你要是不听话,皮肉可就有得疼。”
不出意外的话,这地方是青楼。
她看眼身后,路被堵了,而且这里偏僻。
她把铜板揣身上,脸上带着一种天真:“那好吧,我就去看看。”
那男人也没猜到她居然会答应,一方面有点警惕,另一方面又觉得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打得过四五个大男人。
他自信她耍不了花招。
他正要去抓她的手腕,这时候,却有一粒石子破空飞来,狠狠打在他手腕。
男人疼得后缩,骂咧朝石子来源方向看去——竟是一个穿着蓑衣,戴着帽子的和尚。
和尚闭着眼睛,一手端着放在胸前:“阿弥陀佛。”
男人骂了句:“秃驴,你要是识相,就不要来扰爷的生意!”
说着,其余男人朝和尚扑过去。
却看和尚身手敏捷,他一只手始终放在身前,只用另一只手,接住招数,躲开攻击,在帽子被掀下来的时候,他仍是垂着眼睛,俊美的容貌上,带着慈悲。
几个男人却在他手上吃尽亏,疼得嗷嗷叫。
那些人才知道他不好惹,忙后撤。
以云自始至终,都抱着手臂,倚在树干上,等他收拾完那些人,她忙拍手:“好厉害!大师好厉害!”
慧和:“……”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叫他大师,他没什么感觉,但她喊这句,就莫名有些调侃。
她对他有种没来由的熟稔,但不知道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怎么能对别人没有防备心。
思及此,慧和不由叹息,说:“施主,即使功夫再高,防人之心不可无。”
以云走到他身边,仰着脸看他,满心满眼的信赖:“这不是有你吗,我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防人啦!”
见慧和仍不为所动,以云接着说:“我哪里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毕竟一天能赚几两银子呢,我都心动啦,要不是你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坏人……”
慧和轻轻抿着嘴唇。
以云捧着脸,凑近他:“大师,带带我呗?”
就这样,一个小意外,以云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边。
那天晚上,慧和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一个头环,藤条有些枯萎,嫩叶也焉下来,所幸还没全部坏掉。
他将头环递给以云。
以云问:“你不喜欢吗?”
慧和禁不住,说:“众生皆有命,若你不折断这截藤条,它不会这么快枯萎,不可以因喜欢,就强将它折下。”
若是真情实意的欢喜,当是克制。
以云听罢,低下头,脚尖点地,身子侧着,小声说:“大师说得对,我错了,我就是想送给你。”
她有点忸怩,好像还委屈了。
慧和将剩余的话都咽回去,她只是个小姑娘,他这样说,很是苛责。
却看小姑娘突然踮起脚尖,把头环放在他头上,藤条的重量很轻,带着青草余留的芳香。
慧和僵住,问:“这是缘何?”
以云后退两步,欣赏他:“因为你戴着好看呀。”
慧和心念一动,目光如流萤闪烁。
他刚想说,好不好看仅是外表,以云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说:“不然你脑袋秃秃,我看着总有点不习惯。”
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