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翠雾相环绕,袅袅升起,氤氲碧瓦朱甍。
今日下了如酥小雨,檐角滴滴答答掉雨珠,一个簪双环髻的丫头抱着篮子,她贴着朱红栏杆走,任四溅的雨珠打在她肩膀上,毫不在意。
到了小阁门口,她整整衣衫,才察觉肩膀湿润一块,细白的小手拍掉多余的水珠,她屈起手指,“扣扣”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
丫头眨眨眼睛,她伸手推门,抱着篮子走进去,对坐在圆墩上的女人微笑:“慧姨,我把沉木香拿过来了。”
被丫头称做慧姨的女人,是千香阁东家周慧。
周慧闻声,看向丫头,禁不住眼底的欣赏。
这丫头本名兰以云,是周慧七年前买来当丫鬟的,当时,八岁的兰以云生得如福娃娃圆润可爱,如今,她新柳抽枝,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肌肤豆腐般白嫩,双眸剪水,一笑起来,嘴角两边还有浅浅的酒窝,甜到人心头去。
怎么看,怎么舒心。
最重要的是,兰以云于调香一道上,天赋卓绝。
当年周慧买兰以云,是为了给女儿找个陪玩,结果她发现,兰以云于嗅觉味觉十分灵敏,能轻易分出各种香料,她尝试教兰以云一种调香的办法,这孩子聪敏至极,居然能举一反三,自己摸索出别的办法。
要知道,周慧三十年专注香艺,还是头次遇到兰以云这等天才。
无意间捡到宝,周慧很是激动,于兰以云十岁那年,她悉心教导兰以云,短短三年,周慧教无可教,再过两年,兰以云调出来的香的品质,已经彻底超过周慧。
而自小沐在香艺长大的兰以云,不止面容甜美,周身更是有种温柔的随和,气度超然,当真如兰花般,一枝独秀,与世无争。
周慧指指身边的圆墩,说:“兰香,过来坐。”
千香阁所有调香师名字必带香,兰香是兰以云在千香阁里的化名,她乖巧地点头,把篮子递给周慧,撩起衣摆坐下。
周慧拿出沉木香,放到地上,对跽坐在地上的另一个丫头说:“春桃,你闻闻这个味道。”
方才说到,兰以云是周慧买来陪她女儿的,她女儿正是跽坐的这位,周春桃。
地上铺着一张花色布匹,上头摆着七种香料,依次围着周春桃,这是每位入门调香师必修功课,名曰熏陶。
看着自己女儿,周慧恨铁不成钢。
若说兰以云是清雅蕙兰,那周春桃就是歪脖子树。
周春桃长得磕碜就算了,还不学无术,成天学毛小子们斗鸡走狗,太不像话,这不,今日她就抓着周春桃,考核她的调□□夫。
眼下,周春桃两手一摆,说:“我闻不出来。”
周慧火上头:“昨天才让你闻过,今天就忘记了?你的鼻子是塞了几斤棉花吗?需要我雇人帮你掏一掏?”
周春桃一边被训斥,一边朝兰以云使眼色,让她帮忙劝自己母亲。
兰以云让周慧骂了好一会儿,等周慧出完恶气,才缓缓道:“慧姨,春桃姐已经闻了一天的香,鼻子也该休息了。”
周慧捶捶胸口,有气无力:“算了算了,这等傻丫头,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若兰香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该有多好!”
兰以云笑了笑:“兰香自是当慧姨是再生母亲的,只怕慧姨嫌弃兰香。”
周慧笑着抚抚她的肩膀,说:“真是个乖孩子,春桃这丫头,等我百年之后,我只能把她交给你了。”
兰以云回:“慧姨现在提百年之后的事,未免过早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会一直辅佐春桃妹妹的。”
周春桃则嘟囔着:“就你们‘母女俩’感情好……”
周慧听着,又对她怒目:“你个臭丫头还敢叽叽歪歪!小心我拿扫帚子把你从东街打到西街!”
周春桃跳起来,朝她们比鬼脸:“略略略,来打我啊!”
不等周慧反应,她踩乱熏陶的香料,撒开蹄子,溜得无影无踪,徒留周慧生闷气:“这个臭丫头,真是太不让人省心!”
兰以云倒了杯水给周慧。
周慧对她十分温和:“要是春桃有你半分懂事,有你半分天赋,我也没必要这般给自己找气受。”
兰以云得露出酒窝:“慧姨抬举我了,我这手技艺全是慧姨教导的,我的也就是春桃的,不分彼此。”
这般示忠心的话,是周慧想听的,她放松身子,叹口气:
“兰香啊,不是慧姨非要将你调的香挂在春桃名下,而是现在,多少人盯着千香阁,若让他们得知春桃根本不会调香,千香阁后继无人,那整个千香阁,可就危险了。”
兰以云说:“我都是明白的,慧姨放心。”
其实她一清二楚,周慧这番举动,是“演”给她看。因为她年纪小,在调香上却有这般造诣,让周慧对她是又爱又怕。
爱她的天分,怕她的叛离。
所以,周慧不敢让“兰香”冠绝京城,而是让“桃香”,也就是周春桃,成为名义上的一流调香师。
也即是,兰以云是周春桃背后的调香师,她调的香,都是周春桃的。
在周慧看来,她这么做,一来,能预防兰以云因名气过大,离开千香阁自立门户,二来,能瞒住女儿的无能,让她享誉京城。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周慧都要听兰以云毫无保留的示忠,才能稍歇下来。
她最爱的还是亲生女儿周春桃,可今日这场闹剧,周春桃以为周慧针对她,偏袒兰以云。
然而,兰以云看在眼里,却认为很没必要。
周慧把她买来后,从没亏待她,她在千香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为什么想不开自立门户?
那多辛苦。
再说她替周春桃调香一事,她喜欢调香,她调的香能享誉京城,就是她的本事,虚名可以被夺走,本事不能。
所以,管什么“兰香”“桃香”,虚名对她而言,无所谓。
她十分随和地想,现状很是不错,她已经知足。
兰以云一颗七窍玲珑心,饶是周慧百般算计,却想不到她这样豁达。
当下,一个仆妇进门来,报:“东家的,千香阁来了贵客。”
千香阁是最受达官贵人喜爱的香阁,不是所有人在周慧这都能被称作“贵客”,那些五六七八品官员家的夫人,周慧从来不见。
因此,她不甚在意:“什么客人?”
仆妇挤眉弄眼:“小人不敢直视,只听账房先生说,来者身上戴着一块‘景’字令牌。”
景?
整个京城,哪户人家敢戴与“景”字令牌?除了景王府,别无他人!
景王府在整个京城,可是贵中之贵。
景王爷半生戎马,归来手握滔天的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丹陛上的那位小皇帝不止不敢对他摆谱,还要仰赖他。
再说那景王爷的样貌,坊间流传他高大英武,貌若潘安,女子见者无不动心,周慧以前只当他是传说中的人物,怎料,千香阁能与他扯上关系!
要是千香阁得景王爷另眼相看,不止滚滚钱财,还会有数不清好处……
周慧差点被口水呛到,她咳好几声,掩饰失态,匆匆站起来,抖衣裳:“哎呀我这刚接触这么多香料,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裳!”
相比她的慌乱,兰以云则端坐着,冷静地提醒她:
“慧姨,不可让贵客久等,而且外头下过雨,空气清甜,慧姨只需走一遭,身上香味会散得七七八八,不必多此一举。”
周慧这才找到主心骨一样,她按着兰以云的肩膀:“你说得对,我这就去了,你去找春桃,让她别乱跑,免得冲撞贵人。”
兰以云点头。
等周慧离开,她迅速把地上混乱的香料归位,再出门去,熟练地拐几个走廊,果然在院角一棵树那里找到周春桃。
周春桃浑身脏兮兮的,估计是想□□出去顽,可是失败了。
兰以云暗暗庆幸她还没出去。
因周春桃是“惯犯”,上回她冲撞中丞夫人风波未全息,这回,万一她□□又冲撞贵人,会是大麻烦。
毕竟前来的可是景王府的,怎么都该慎之又慎。
兰以云打定主意阻止她,便朝她招手:“春桃妹妹。”
周春桃“哼”了声,酸溜溜地说:“你怎么不去和你的‘慧姨’母女情深了?”
从袖里拿出一块糕点,兰以云说:“喏,还热着呢,你再不吃,我自己吃了啊?”
周春桃像闻到肉味的狗,恨不得四肢并用跑过来,她叼过兰以云拿出来的糕点,含糊不清:“算你识相,还知道讨好我。”
兰以云笑了。
刚下过雨的天,阴沉沉的,何况树荫下,任谁脸上合该暗淡,然而,在兰以云身上却不是,她不是什么倾城大美人,一个浅笑,明媚又温暖,牢牢抓住人的眼球。
即使周春桃备受周慧宠爱,开窍晚,也朦胧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如兰以云。
难怪隔壁那书生,总托她带话给兰以云,这么想着,她垮下脸。
兰以云察觉,问:“怎么了?”
周春桃:“我讨厌你处处比我好。”
兰以云习以为常,说:“我就是你,我好你也好。”
周春桃脑子转不过来:“有道理……”
终于安抚好躁动的人,兰以云带着她回屋子。
周慧为掩人耳目,两人目前共住一屋,兰以云和周春桃窝在床上准备午睡,她和周春桃讲制香调香的事,听得周春桃很快会周公去。
兰以云才松口气。
扶着周春桃睡下,贴心地为她盖好被子,她自己走到窗边桌子坐下,打开调香的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没一会儿,她又被打扰了。
“咳咳咳,”脑海里系统开始发作,“你这入戏得还挺快的,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细讲呢!”
以云翻了一页纸,阴阳怪气:“如果这个世界还要我那么‘努力’倒贴,我只能罢工不干,就是让穿越局发现我们失败也没关系吧?”
“我失去的只是工作,你失去的可是整个程序呀!”她从书中露出半边脸,阴恻恻一笑。
系统程序一寒:“停停停,我不是答应你找个咸鱼世界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以云:“真的吗?”
系统:“千真万确!骗你我是木马程序!”
以云眉开眼笑:“亲亲好系统,我爱你!”
系统纳闷,“你的转变能不能像你的演技,稍微自然一点?”
以云:“我没必要演你呀!”
系统又感动又奇怪,这句话听起来像它被她信赖,却怎么又有种“因为你不值得我发挥演技”的意思呢?
不等系统反应,以云问:“所以这个世界男主是景王爷吧?”
系统说:“是的,兰以云是调香师,男主景王爷名叫时戟,喜欢她调的香味,等真女主确定下来,她来千香阁,发现时戟喜欢的香都是一个人调的,然后就吃醋了。”
以云缓缓打出个问号:“人在千香阁内坐,月光之锅天上来。”
系统:“千香阁财力厚,周慧周春桃还要靠你,所以你日子过得很滋润,做你喜欢的调香就行,这靠香维持关系,都不需要和时戟接触,只要等到穿越局确认真女主,咱就去下个世界。”
以云:“哦哦哦万岁!我爱咸鱼!”
系统:“这种程度的世界,刚放出来,就被其他系统抢光了,还好我购买系统加速包,抢到一个,真难抢啊,你看我对你多好。”
以云感动:“呜呜呜我错怪你了。”
系统:“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以云:“么么~”
系统:“我拒绝。”
话说,以云是个工作态度端正、业务能力强的员工,但若能躺着完成任务,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员工不喜欢当咸鱼。
她也不例外。
于是,她稍微看看书,融合原身有的调香知识,便打了个呵欠,午睡去。
这边姐妹俩好,团在一被子里睡觉,那头,周慧已经从后阁到前阁。
专门招待贵客的厢房里,一位穿着暗蓝宽袍的男子坐在上首,他面貌端正,气质文雅,正拿着小香炉品香,眉头紧锁。
周慧虽知景王爷不可能亲自到千香阁,此时也松口气,让她面对那景王爷,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挑不出错。
当下,她带着笑意,道:“大人久等了。”
男子放下小香炉,谦虚说:“周夫人,我只是一管事,您不必称我大人,旁人都称呼我陆管家。”
周慧心道个乖乖,这位居然是景王府的陆管事,那位随着景王爷征战四方,负责景王爷起居的陆管事!
别说是她,就是官人老爷们见着陆管事,也都会毕恭毕敬。
周慧更为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僵硬:“是,陆管事。”
陆立轩微微皱眉。
他今日来千香阁,事出有因。
王爷有头疾,是十几年的顽疾,御医都束手无策,用药只能稍稍缓解,这么多年来,王爷都是硬挨过来的。
前几日,王爷的头疾又犯了,却不像往常那样辛苦,而是很快舒缓,甚至能安然入眠,陆立轩立刻着人调查,终于弄清楚——
那天与往常唯一不一样的是,有个下人自作主张,往香炉添了吏部侍郎送的香饼。
香饼几乎没有味道,只是助人心神舒缓,没想到居然成为关键。
陆立轩当即赶到千香阁。
来之前他已经调查好了,千香阁的东家周慧以前是个清倌,得机会学制香调香,后面叛离师父,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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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千香阁做大之际,适逢她女儿桃香展示一绝的调香能力,引得京城内人人皆知,千香阁如虎添翼,成为京城第一大香阁。
据说这位桃香,拥有罕见的调香天赋,所调之香风格多变却独特,用者皆爱之。
了解这些事,陆立轩对桃香甚有好感。
只是,他现在看周慧,觉得未免太小家子气,难成大事,好在她运道好,生了一个好女儿,否则生意早就被京城其余香阁倾轧。
心里这么想着,陆立轩挑拣说王爷头疾舒缓的事,听得周慧心潮澎湃。
周慧忙道:“陆管家的意思是?”
陆立轩说:“我先试试买这味香,若用得好,日后,还要你们香阁长期提供。”
若能治好王爷的头疾,那千香阁只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慧难掩激动,哆嗦着福身:“是是是,能得王府青睐,是千香阁的造化!”
陆立轩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王府要的这味香,叫安神香,因兰以云所调的香太过热销,库房内剩下的安神香,都是千香阁别的调香师做的。
周慧说:“还要烦请王府等上一日,我会让桃香快快制香的。”
陆立轩说:“麻烦桃香姑娘,不需太着急,把香调好就行。”
他大方地给出一锭金子,喜得周慧当晚睡不着,一闭眼就想到千香阁飞黄腾达,而她,则跻身京城贵妇之列,受人尊崇。
第二天天际露出鱼肚白,兰以云就被周慧叫起来,洗漱好,被推着到她独用的香坊。
周慧再次提起景王府,对她千叮万嘱:“这些是景王府要用的,你一定要慎之又慎。”
昨日,周慧从前阁回来后,兰以云已经听她讲了四五遍,如今,裹着个小毯子,困得直点头。
周慧“嗨”了声:“你这孩子,春夏秋冬都睡不够的?”
兰以云难得露出点孩童气,嘀咕:“春困、夏乏、秋盹、冬眠。”
周慧:“你说什么?”
兰以云忙笑:“慧姨,我要开始调香了,您快出去吧,我调的香,您还不放心吗?”
周慧拍拍她的肩膀:“个小丫头,也会顶嘴了。”
她终于是离开了,兰以云“呼”地松口气,她坐在小墩上,看着铺开的香料,熟练地配置安神香。
她难免小得意,瞧呀,不管什么权贵,都会沉浸于香的魅力。
她都想好了,她不想嫁人,就想和香过一辈子,反正慧姨也乐见得,皆大欢喜。
筛选好用料,兰以云逐渐回过精神,烘香料,炮烤之,过水之后泡一刻,一息都不能多,漂完先把香料晾着,她开始架锅准备蒸。
其实,一味香的制成,工序十分复杂,不止千香阁的调香师,其他香阁也是,一般分工协作,产出多。
然兰以云是周春桃的替身,周慧怕此事暴露,对外宣称桃香自己制香调香,特设独立的香坊给她。
这样的举措,除了掩饰真相,效果当然也不错,就是“桃香”调的香少,稀有的香被炒出天价,坏处是全由兰以云一人负责,未免繁琐。
还好她本就享受制香调香的过程,没有任何疲惫感。
日头大盛的时候,兰以云调的安神香粉出炉。
恰这时候,香坊的门被敲响,兰以云打开一看,周春桃睡眼朦胧:“你在调香?”
兰以云精神头很好,说:“是呀,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我们房间好像有老鼠。”周春桃恹恹的。
兰以云吓一跳:“老鼠?我先去看看!”
她回到房间,找了一通,却没找到老鼠,正摸不着头脑走回香坊,便看到周慧和周春桃站在门口。
周慧问她:“香调好了?”
兰以云点点头:“正要让人去叫您呢。”
周慧说:“我就估摸是这个时间,我先把香带走了,你去休息一下,下午再调一些,王府那边,可要我们长期提供呢。”
兰以云应好。
待王府的人来接走安神香,一切事毕,已经是晚上,周慧搞定心头大事,重重一叹:“这下好了,我们千香阁,可要真的发达咯!”
她夹了块鸡肉给兰以云:“来,鸡肉给我们功臣吃,多吃点,别看起来瘦瘦的。”
兰以云笑得眼睛弯弯:“多谢慧姨。”
周春桃鼓起嘴巴。
周慧发觉,夹了只鸡腿,放到周春桃碗里:“你也吃,吃完多多出息。”
周春桃这才稍微高兴,她一边啃鸡腿,一边得意洋洋:“我也是功臣,你们不是老让我认香嘛,我知道茉莉香,今天我往那安神香里加了茉莉香,闻起来肯定更好闻!”
兰以云一顿。
而周慧直接摔了碗。
作者有话要说:国际惯例:我们的宗旨是:狗血与快活齐飞,追妻共火葬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