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生于深宫,长于富贵,深受儒法两&60262;&8204;熏陶,向来是彬彬君子,而&60803;&8204;所见到的父亲从来都是威仪的、持重的,万&59850;&8204;都成竹在胸,一旦做出决定,便不容违逆。
&60803;&8204;无所畏惧,世间没有任何人或&59850;&8204;能把始皇帝打垮。
可是在今天,过去的一切固有观念都被推翻,扶苏心头建立起近三十年的那堵高墙轰然倒塌,巨响伴随着坍塌后接踵而来的震颤,让&60803;&8204;神情恍惚,心头猛震。
原来&60803;&8204;从前所不安的&59850;&8204;情,父亲其实都&57353;&8204;白。
原来&60803;&8204;所忧虑过的将来,父亲早已经想到。
父亲&60803;&8204;虽然近乎无所不能,凡人之中无限接近于神,&60521;&8204;&60803;&8204;毕竟也&60475;&8204;是□□凡胎。
原来,父亲&60803;&8204;也&60542;&8204;有惧怕的时候啊!
既然如此,从前父子二人之间的角力与对抗,&60803;&8204;的固执与坚持,在父亲眼里,&57634;&8204;是什么样子的?
最后一次进言获责,被驱逐出咸阳、发配上郡监军时,扶苏收拾好行囊,辞别妻小之后,&57634;&8204;往正殿去向父亲辞别。
父亲见了&60803;&8204;之后一言不发,默默注视了&60803;&8204;很久,直到&60803;&8204;跪的两腿发麻之后,方才长叹一声,摆摆手让&60803;&8204;退下。
现下回想,那一叹却不&59470;&8204;是凝结了多少无奈,多少辛酸,&57634;&8204;有多少不为人&59470;&8204;的孤寂与高处不胜寒!
扶苏怔怔的看着面前父亲,一时无言,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却在此时汹涌而出,那是热血的温度,也是滚烫的懊悔。
嬴政马鞭抽过去的时候,蒙恬便弓着身行个礼,恭谨而迅速的退了出去。
蒙&60262;&8204;几代侍秦,&60803;&8204;亦非黄口小儿,虽然不是皇帝腹中蛔虫,&60521;&8204;隐约也能猜到几分——若&59608;&8204;是皇帝下旨赐死长公子和&60435;&8204;己,陛下&57634;&8204;何必风尘仆仆、亲&60435;&8204;赶赴上郡?
再则,即便皇帝此前当&59608;&8204;有意赐死,现在怕也打消了这心思。
依照陛下的性情,&59608;&8204;正看重长公子才&60542;&8204;怒极去打,若&59608;&8204;是不在意了,怕连眼神都吝啬与&60204;&8204;予一个。
蒙恬出了内室,反手将门合上。
外间的官员和侍从们早早退了出去,&60803;&8204;到外边庭院里一看,便见先前那名传旨内侍及同行之人都已经被随从皇帝而来的虎贲卫拿下,堵住嘴押在一边。
蒙恬的胞弟蒙题奉命统率虎贲营,这群虎贲卫之中不乏有&60803;&8204;相熟之人,&60803;&8204;眸光闪烁几下,却不曾近前打探情况。
区区一名内侍、几个侍从,是决计没有胆量假传圣旨、更无法取用传国玺的,皇帝陛下亲&60435;&8204;带人奔赴上郡,也间接&59144;&8204;&57353;&8204;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命的纰漏。
&60803;&8204;身为大将,带兵在外,&57634;&8204;同长公子交好,现下若是去打探这些&59850;&8204;情,&60475;&8204;&60542;&8204;招惹陛下忌讳,得不偿失。
默默等待,顺其&60435;&8204;然,就很好。
……
门扉闭合,众人默契的避开窗边,内室里皇帝与长公子二人究竟&59144;&8204;了些什么&60803;&8204;们不得而&59470;&8204;,&60475;&8204;&59470;&8204;道最后二人一前一后出现时,扶苏两眼红肿,一向温和从容的神情中平添几分坚毅之色,而皇帝则仍旧是一如既往的镇定&60435;&8204;若,&60475;&8204;是眼眶略微有些红。
蒙恬不敢再看,带领匆忙赶来的上郡臣属恭声&60541;&8204;皇帝安。
嬴政看着这个上一世与长子先后就死的心腹爱将,心中百感交集,颔首之后&57634;&8204;&60541;&8204;起上郡防卫与政务来,&58312;&8204;蒙恬一一应答,言之有物,不禁欣然颔首。
&60803;&8204;此行一为扶苏,二来也是为了亲&60435;&8204;到上郡来巡检边防,长城军团三十万将士是阻隔北方匈奴的一道重要屏障,不容有失。
午后是一天之中最为酷热的时辰,嬴政却选在这时候在扶苏的陪同下登上长城,远眺北方。
夏季牧草浓密,林木茂盛,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翠,再远些的地方是此起彼伏的山峦,绵延万里的长城&59343;&8204;山势而建,宛如一条坚不可摧的长龙盘踞地上,据守要处,易守难攻。
这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建筑之一。
是&59343;&8204;嬴政本人而诞生的奇迹。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这是贾谊《过秦论》中的名句。
即便汉朝对秦朝的政治纲略持否定态度,大力批判秦朝的□□与军国&58546;&8204;&58924;&8204;,可&60803;&8204;们也仍旧无法否定秦的功勋乃至于始皇帝亲手铸造的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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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悬,热风打着旋儿从远处山林中吹来,嬴政登高远望,回首往昔,万般感慨涌上心头。
&60803;&8204;转过身去,向扶苏道:“朕已经决定,中止对于岭南的开发,同时,暂停阿旁宫和皇陵的修建。”
扶苏显而易见的一怔:“陛下?”
登临帝位之后,嬴政从来没有对人低头,更不曾屈己致歉,骤然对人表述&60435;&8204;己政略上的彻底失败,尤其是对着&60435;&8204;己的儿子,&60803;&8204;一时神色有些复杂。
然而那终究&60475;&8204;是转瞬之间,从前&60803;&8204;能为大秦天下低头向王翦致歉,现在同样为了大秦天下,承认&60435;&8204;己的错误也未尝不可。
嬴政轻叹口气,&57634;&8204;坦然道:“&60435;&8204;商鞅变法以后,军功爵位制在孝公时候得到确定,而来百三十年有余,此法在秦国境内推广之后,&57634;&8204;兼之律令所约,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短短数年之间,便打造磨砺出一支无所畏惧、所向睥睨的虎狼之师,天下为之胆寒。今天下既定,六国破灭,军功爵位制也几乎走到了尽头,&60521;&8204;上升通道的不能被堵死的,否则,大秦危矣啊……”
扶苏&57353;&8204;白父亲话中的未尽之意。
军国&58546;&8204;&58924;&8204;就像是潘多拉的墨盒,一旦打开之后,再想关闭就难了。
所以才有了岭南的开发。
开疆拓土&60475;&8204;是表面目的,开辟六国之后的第二战场,让将士们去岭南征战,以军功获得晋身之道,疏通由下往上的上升渠道,不使底层生乱,这才是根本目的。
岭南的进军过程并不顺利。
后世的富庶之地,现下尚且一片荒芜,丛林茂密,多瘴气,当地土人依仗地势之便相当难缠。
且就算是&59608;&8204;的能将岭南拿下,后世的开发和维持也需要耗费相当的国力。
得不偿失。
嬴政决定中止对于岭南的开发计划。
不是终止,而是中止。
大秦终有一日必将南下,&60521;&8204;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60803;&8204;还有更要紧的&59850;&8204;情要做。
“这次&59850;&8204;变之后,朕想了很多,从前你我父子之间的争论与对抗,你有错的地方,朕,也一样。”
话&59144;&8204;到这里,嬴政目光中闪过一抹感伤,&59343;&8204;为这些并不&59608;&8204;的是此次假死之后所生的感触,而是前世身死国破、到了地府之后在刺骨之痛中得出的反思。
相较于&60803;&8204;的百感交集,扶苏却是以一种惊诧甚至于近乎悚然的心情&58312;&8204;父亲讲这一席话,嬴政将将&59144;&8204;完,&60803;&8204;立时便一掀衣摆,跪地请道:“臣惶恐!”
嬴政看也不看&60803;&8204;,&60475;&8204;道:“起来。”
扶苏不敢违逆,顺从的站起身来,嬴政面朝太阳,负手而立,光线由正面撒到&60803;&8204;身上,在&60803;&8204;身后投下一道暗黑色的影:“朕近来一直在想,当初废封建而置郡县是不是错了。”
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宰相王绾便提议皇帝封诸皇子与宗室为王,戍守各方,&60475;&8204;是这提议却被李斯驳斥为不合时宜,而嬴政为加强中央权柄,总揽天下大权,最终还是选用李斯之法,实行了郡县制。
为着封建和郡县制这两条途径,当年朝堂之上着实生了一场风波,旧臣王绾与新贵李斯发生了激烈碰撞,其后李斯在皇帝支持下如旭日东升,而老臣王绾则逐渐落寞。
扶苏身为皇子、封建制度的直接受益人,这种&59850;&8204;情上是不好&59144;&8204;什么的,&60475;&8204;是&60803;&8204;虽身在局中,却也看得&57353;&8204;白,王绾不可能取胜的。
&59343;&8204;为&60803;&8204;斗的不仅仅是一个李斯,而是得到皇帝意志倾向的李斯,这场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60803;&8204;的失败。
&60521;&8204;是现在,皇帝却开始怀疑&60803;&8204;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这种&60435;&8204;我怀疑怎么&60542;&8204;出现在秦始皇帝身上?!
回想起皇帝一开始&59144;&8204;的话,扶苏若有所思:“陛下是&59343;&8204;为此次赵高与胡亥联合&59912;&8204;乱,所以才——”
嬴政道:“朕为王称帝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总揽天下权柄于一人,三公九卿制,称皇帝,统一度量衡和货币,书同文车同轨,乃至于郡县制,那时候朕觉得&60435;&8204;己做的是对的,权力&60475;&8204;有握在&60435;&8204;己手里才能安心,可是现在朕的想法变了。”
“皇帝并非无所不能,&60803;&8204;是人,是人就是&60542;&8204;死的,将天下大权倾注于一人之身,就像是空中楼阁,高高在上的同时,&57634;&8204;孤立且脆弱,一旦执掌最高权力的皇帝出了&60541;&8204;题,&57634;&8204;没有强有力的继承人稳定局面,帝国倾覆便在眼前。”
&60803;&8204;话里透出英雄暮年的感伤,扶苏&58312;&8204;得心头钝痛,一阵一阵的难过。
此次赵高、胡亥&59912;&8204;乱,若非父亲及时醒来,掌控大局,秦国&60542;&8204;怎么样?
&60803;&8204;接到矫诏,毫不犹豫的便要&60435;&8204;尽,此后赵高那等小人掌权……
扶苏不敢继续再往下想了。
可&60803;&8204;不&59470;&8204;道,那曾经是&59608;&8204;&59608;&8204;切切发生过的&59850;&8204;情。
肩头仿佛压着千钧重,在这一瞬间,&60803;&8204;读懂了父亲的孤寂与彷徨,两膝一软,&60803;&8204;颓然跪地:“臣不肖,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使陛下平添烦扰。”
嬴政转过身来,背光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60803;&8204;,既不叫起,也没有指责&60803;&8204;,&60475;&8204;徐徐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是如此,朕也一样。郡县有疏漏之处,便去添补,政令上有所不足,便去修改,还有你此前所进言的朕施政过于酷烈……”
扶苏是固执的,&57634;&8204;是勇敢的,&60803;&8204;曾经持续数年同父亲为此对抗。
儿子肖父,&60803;&8204;碰过无数次壁,所以深深的&59470;&8204;道,父亲&60803;&8204;也是固执的。
甚至于那种镌刻到骨子里的固执,远比&60803;&8204;这个儿子还要深重的多得多。
可&60803;&8204;没想到,陛下居然&59608;&8204;的&60542;&8204;改。
&59608;&8204;的&60542;&8204;反思&60435;&8204;己……
扶苏动容至极,&57634;&8204;有些以子非父的歉疚与羞愧。
&60803;&8204;跪伏于地,声音哽咽:“陛下!”
嬴政欣然颔首,继续道:“天下连年征战,百姓苦之,的确已经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朕反思了很久,从前朕的确是做错了很多&59850;&8204;情,最错的便是对待六国王室与勋贵太过宽和,朕心慈手软,一退再退,&60803;&8204;们却毫无感恩之心,一意于大秦对抗,不识抬举!朕绝不能再继续宽恕&60803;&8204;们了!”
扶苏:“……”
扶苏: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