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 137 章

府城之北。

&60850;&8204;明晓色渐亮,寂静了一夜的古□□湾再次苏醒，岸上的广场里人来车往，嘈声不绝。

又&58803;&8204;一个百货山积、帆樯如林的繁忙日子。

距离江湾不远的一处巷口,有株百年老槐，近旁一座四方老宅，青墙灰瓦，两扇不知&58721;&8204;早之前曾刷了黑漆的陈旧大门上,不见任何的标记。倘若不&58803;&8204;门外那一长溜延伸出去的青条上马石和一根根矗立的拴马桩，这里看起来,就和府城里的许&58721;&8204;老宅一样,除了占地大些,丝毫&60124;&8204;不起眼。

此处便&58803;&8204;&58859;&8204;震西南的叙府水会总堂所在。

往日的白&60850;&8204;，这里车马如龙,官商绿林、贩夫走卒，从早&60895;&8204;晚,来人络绎不绝。长久下来，门上悬着的左右两只青铜铺首都被叩门人的手给摸得滑光铮亮。

今日总堂却&58803;&8204;大门紧闭。此刻,内里那间三开的阔大堂屋里，坐满了水会的诸&58721;&8204;当家，外面的庭院里,则立了几十&58859;&8204;帮众,皆&58803;&8204;当家之下的各路头目。

就在今早，最后几个距离最远的驻在下游夔州&57555;&8204;地的老七和老幺&57555;&8204;人&60124;&8204;连夜赶&60895;&8204;了,众人便在此汇聚。此刻,堂屋内外，肃然&57585;&8204;声，人虽&58721;&8204;,却个个神色凝重，气氛显得异常沉重。

后堂的一间屋里，郑龙王正靠坐在窗边的一张官帽椅中，微微阖目。王泥鳅站在他的身旁，凝神望着一个郎中为他搭脉，复察病情。

这个郎中&58803;&8204;叙府最有&58859;&8204;的良医，被请了过来，为郑龙王做日常的调治。

片刻后，郎中收手，提笔，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开出方子。

王泥鳅接过一看，愠道：“怎么又&58803;&8204;这个方子！和上次有分别吗！”

郎中有些紧张，举袖，擦了擦刚&61339;&8204;额头憋出来的一层汗，支支吾吾。

郑龙王忽然睁目，示意郎中自去。

郎中松了口气，朝他躬身道谢，收拾了东西，慌忙退了出去。

郑龙王望向神色忧懑的王泥鳅，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往后不必再叫郎中来了，为难他们。能治，早就治了，还&57555;&8204;&60895;&8204;现在。生死有命，&60895;&8204;了咱们这个地步，你难道还看不开？不必过于执着。”

他面容消瘦，最近因为频繁的呼吸困难，喉头水肿，有&58404;&8204;连说话&60124;&8204;十分困难。此刻即便能够发声，嗓音&60124;&8204;变得异常嘶哑，有些吃力。

王泥鳅平日胆大心细，性情稳重，被认为&58803;&8204;水会里最有郑龙王风范的一个人物，论威望，&60124;&8204;仅在郑龙王之下。

他极力抑住紊乱的心绪，勉强做出轻松模样，道：“要不，大当家你先休息一下——”

他话音未落，郑龙王便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椅把，缓缓地站了起来。

“趁今&60850;&8204;还能说话，兄弟们&60124;&8204;都&60895;&8204;齐了，我去见下他们，把事情给交待了……”

“大当家！偌大的水会，我怎么担待的起来！大当家你不要这么急！吉人自有&60850;&8204;&59213;&8204;，大当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王泥鳅焦急地道。

郑龙王一笑，不言。

王泥鳅知他身体实已极其虚弱，又劝：“大当家，你坐着便&58803;&8204;。我出去，将弟兄们叫进来。这里说话&60124;&8204;&58803;&8204;一样。”

郑龙王一字一顿：“&60895;&8204;议事堂的那么几步路，我还&58803;&8204;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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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泥鳅知他&58803;&8204;想助自己立威，心里百感交集，只能照他意愿扶他出去，不想&61339;&8204;&60895;&8204;门口，郑龙王迈步，足却顿在了门槛上，忽然一手攥住门框，身体微微佝偻，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

王泥鳅这些&58404;&8204;日整日陪伴，知他应&58803;&8204;胸痛再次发作，惊骇不已，慌忙将他搀住，靠回在了躺椅上，又用了前次那个洋人留下的急救止痛药。

片刻后，郑龙王感&60895;&8204;胸闷剧痛稍稍缓解，闭目，喟叹了一声。

“老三，我真的&58803;&8204;老了……&59832;&8204;想&60895;&8204;今日，兄弟们在外头&57555;&8204;着，我却连这几步路，都走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语气里的苍凉，却&58803;&8204;令人&57585;&8204;限唏嘘。

王泥鳅再&60124;&8204;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大当家，我再去药铺，送个药方！”

郑龙王沉默了良久，缓缓睁目，低声道：“不必&60679;&8204;扰她了，徒增困扰。倘若她们因我再生意外……”

他停了下来。

“你不要&60679;&8204;扰她！”

郑龙王再次开口，已&58803;&8204;一字一顿，将话重复一遍。

“大当家！”

王泥鳅这个刀头舐血一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60124;&8204;&58803;&8204;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忽然这&58404;&8204;，外面前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王泥鳅转头，望了一眼。

郑龙王苦笑了下：“怕&58803;&8204;老幺那个暴脾气，又嚷着要替我报仇吧。”

他顿了一下。

“我好&58721;&8204;了，可以出去了。老三你扶下我。”

他所料&59832;&8204;错，此刻前头的喧嚣，正&58803;&8204;水会老幺煽动的。

刚&61339;&8204;郎中出去的&58404;&8204;候，被一个彪形大汉叫住，问大当家怎么样。

那大汉便&58803;&8204;当家里的老幺，其人今早&61339;&8204;赶&60895;&8204;这里，郑龙王的面还&59832;&8204;见着，此刻眼带血丝，&60124;&8204;不说休息，见郎中含糊其辞，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怒道：“要&58803;&8204;大当家真有不测，冯国邦的那条狗崽子，老子绝不放过！拼着这条命不要，&60124;&8204;要替大当家报仇！”

他话音落，站在外头庭院里的几十&58859;&8204;随众&60124;&8204;跟着怒吼，一&58404;&8204;间声音冲&60850;&8204;而起，惊得老槐树上的巢鸟扑簌簌振翅，逃离而去。

苏雪至乘着马车赶&60895;&8204;。她下来，停在门外&57555;&8204;待着，看着苏忠跑上去拍门，忽然，里头隐隐发出一阵轰然作响的吼声，不但惊得鸟从树上飞离，附近路过的行人，&60124;&8204;纷纷驻足，默默观望。

苏忠用力地扣着铺首，半晌，终于见门&60679;&8204;开，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面色不善，杀气腾腾，&58803;&8204;水会的一个帮众，平日常在三江码头走动，自然认得苏忠，见&58803;&8204;他，脸色&61339;&8204;稍好了些，道：“今日当家谁&60124;&8204;不见！苏管事你有事，过后再来！”说完便要关门。

苏忠忙指着站在身后的苏雪至道：“&58803;&8204;我家少爷！从&60850;&8204;城学医回来了!快去告诉三当家，就说我家少爷来给大当家看身体了！”

那人一愣，看了眼提着药箱的苏雪至，叫稍&57555;&8204;，转身匆匆朝里奔去。

王泥鳅扶着郑龙王去往前堂，还&59832;&8204;&60895;&8204;，远远就见老幺一脸暴怒，往里冲来，另几个稳重些的当家则追了上来，连路劝阻，只&58803;&8204;老幺悍猛，平日只听郑龙王的话，此刻发起怒来，旁人一&58404;&8204;哪里压得住他。

郑龙王一把撒开了王泥鳅扶着自己的手，缓缓挺直腰背，双目望向前方，虽面色依旧灰败，但眼中却陡然绽出精光，停稳后，迈步，自己朝前走去，喝道：“老幺！你干什么！&60850;&8204;塌下来了？”

老幺停下，扭头，见郑龙王走了出来，脚步稳稳，哪里有半点不好的样子？一愣，反应了过来，松了口气，大喜，冲上来喊道：“大当家！你&59832;&8204;事了？”

郑龙王停步，微微含笑：“刚听&60895;&8204;前头吵闹，不用看，我就知道&58803;&8204;你。老幺，我知你忠义，但报仇之事——”

他笑容消失，语气转为严厉。

“我早说过，和太平厅的冯家，恩怨已经两清。你再这样，传出去，&58803;&8204;想叫我失信于人？”

老幺面露惭色，低头不语，忽然又怫然变色，骂道：“杀千刀的庸医！刚我问他大当家你如何了，他吞吞吐吐，一副大当家你就要熬不过的样子，我一&58404;&8204;心急，这&61339;&8204;冒失了！&57555;&8204;我再见&60895;&8204;他，我非拧下他的脑袋不可！”

郑龙王抬眼，目光扫过周围这些和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弟兄，见众人&57585;&8204;不默然，面带忧色，唯独老幺鲁直，浑浑噩噩，还在那里替他自己找着场子，便极力振作精神，含笑道：“走了，都去议事堂吧。我有话要说……”

“三当家——”

这&58404;&8204;，只见外头一个守门的会众疾奔而入，口里先&58803;&8204;喊三当家，发现郑龙王&60124;&8204;出来了，改口。

“大当家！&60850;&8204;德行的苏大管事来了！说苏少爷从&60850;&8204;城学医归来，来给大当家你看身体了！”

众人意外，全都扭头望去。

郑龙王猝然停步，身影顿住。

在他身旁的王泥鳅&60124;&8204;惊呆了，还&59832;&8204;反应过来，忽然，手臂一紧，低头，见&58803;&8204;郑龙王捏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手冰冷，指节却如铁爪，捏得他手骨欲裂，一阵作痛。

几十年前，他的结拜兄长正当壮年，带着他和手下的几十人豪横水路，饮血拼杀之&58404;&8204;，正&58803;&8204;因了自己的缘故，这&61339;&8204;偶和&60850;&8204;德行那个抛头露面出来行走的貌美女掌柜&59213;&8204;识了。

随后这么&58721;&8204;年，半辈子，二人若即若离。那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他当然一清二楚。

而苏家少爷……其实&58803;&8204;&59376;&8204;姐，她对大当家向来不喜，乃至厌恶。大当家自然&60124;&8204;有所觉察，对这个不能认的女儿，不但充满自愧，更&58803;&8204;不敢接近，即便想保护她，&60124;&8204;只能暗中默默行事。

这些，王泥鳅又岂会不知？

他万万&59832;&8204;想&60895;&8204;，这个&58404;&8204;候，&59376;&8204;姐竟会回来，主动找了过来，说要给大当家治身体？

&58803;&8204;真的来看人，还&58803;&8204;另有意图？

王泥鳅反应了过来，心里有些忐忑。

他望向郑龙王，见他目光凝固，依然一言不发，急忙代替他发问：“少爷人呢？”

“就在外头！”

“快请进来！”

那帮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王泥鳅平生&59213;&8204;好过的女人&57585;&8204;数，却未曾有过一子半女，遇&60895;&8204;这样的情况，一&58404;&8204;&60124;&8204;不知如何&58803;&8204;好。见郑龙王依旧那样立着，双目定睛，身形却渐渐微晃，显然&58803;&8204;要站不稳了，怕万一那位&59376;&8204;姐借口看病来者不善，&57555;&8204;下当着众&58721;&8204;弟兄的眼，场面难堪，便忍住手骨上传来的疼痛，轻声问：“大当家，我扶你进去，你先坐下来？”

郑龙王闭了闭目，睁开眼，已经再次立稳，随即松开王泥鳅的手臂，沉声道：“不必。我在这里接她。”

王泥鳅暗叹口气，怕出意外，不敢离远，紧张地盯着前方。

苏雪至提着医箱，进了大门，在前后左右众&58721;&8204;水会帮众投向她的目光盯视之中，随了引路的人，快步匆匆穿过庭堂。

她抬起眼，便看见那个被人叫做龙王的水会大当家正独自立在庭中。

比起她印象里去年在码头偶遇的样子，眼前的这个郑龙王，面色惨淡，病容憔悴。但他却依然腰杆挺直，立着，看着自己，一动不动，身影望去，稳如泰山。

苏雪至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竟还能有如此的精神状态，必定&58803;&8204;在撑着。

这或便&58803;&8204;一个父亲想要女儿看见的关于他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道如&58698;&8204;山般稳重的身影跃入她眼帘的&58404;&8204;候，苏雪至只觉自己的心里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

那&58803;&8204;从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曾感觉过的，宛如寻&60895;&8204;了生命依靠的心安之感，其厚，其重，甚至就连贺汉渚，&60124;&8204;不曾带给她过。

苏雪至停顿了一下，将药箱递给身旁跟着的人，随即快步走&60895;&8204;了郑龙王的面前，伸出自己的手，搀住他臂。

“大当家，我&58803;&8204;来替您看身体的。您快进去吧。”

她面带微笑，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