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还很长。
养心斋大殿。
何冲抬头,望一眼宁王,他坐在惯常所坐的龙椅下方左侧的位子上,正就着那烛光阅读刚才搜出的一些密件,有几封还是邱丹与何祚从许世等人身上搜到送来的。
明暗的烛火下,宁王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带一点沉如水的气息,何冲知道,刚才张中放的事,他定是不快的,但他并没有发作,也没有刻意隐藏,只这样自然得隐隐让人感觉的出,何冲低下头,心内对他更添了惧意。
“何冲。”
听到他唤,何冲连忙抬头。
青廷一手捏信,一边看着他,点点头,“今日多亏了你啊!”
何冲立时绷紧了身子,一种叫做骄傲和荣耀的感觉涌上全身,面孔也微微发红,青廷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何冲方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于激动了,有些窘。青廷又拍了拍他,二人相视一笑,他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门口传来响动,何冲立马恢复警觉,一转身,“谁?”
门开了,何冲一看,是宁王府的副统领侍卫张为,他不禁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他来这里做何?再一看,后面原还跟着一人,裹在青花斗篷里,看身形,似是个女子。
见有女眷,何冲低下了头,与张为互看了一眼,退了出去。在关门的一瞬,恰那女子将斗篷罩头拉下,一张略带了苍白的鹅蛋脸,面上一双盈盈杏眼,却不是那日王府后院书房所见的宁王侧妃刘氏是谁?只她今日神色有些惊慌,眼里似还含了泪花,全没有了那天沉静光辉的神气儿。
听宁王唤了声“钰儿”,或是那刘氏闺名,声音里满是惊讶、责备和关切的意味儿,何冲心内惊奇,不敢再看,掩上了门。
不多时,宁王出来,眉头深皱,语气焦灼而沉重,“立刻加大搜寻力度,孤的郡主,可能在贵妃手里。”
却说月华与太子,跟着邱得意与几个禁军侍卫从后殿逃出,几个人连滚带爬得出了密道,却见周遭是一片诡异的安静,不多会,远处隐隐传来刀剑和兵马呼喝的声音,邱得意望望是宫门的方向,便带着众人往宫城的西侧方向跑去。
那边有一个出宫的秘道,若是老天眷顾……
但老天并没有眷顾他们,押解贵妃的一队士兵,也正往西边的戍卫所前去,结果半路遭遇何冲派来的人马,双方交战,此时宫门处激战正酣,整个宫城陷入混乱,贵妃的人也赶来了,趁乱将其抢出,掉转回头,半道上正遇到邱得意一行,邱得意首先被杀,太子重伤,与月华一起被俘。
宋姑姑看着与太子抱作一团的月华,太子已几近昏迷,月华抱着他身子,一双大眼,惊恐得在自己与贵妃之间游移。宋姑姑心中一时恨极,这一双儿女,小姐含辛茹苦抚养,付出良多,却一个知恩图报的都没有,个个都是狼心狗肺!她知道,今日也是逃不出去了,登时恶向胆边,一个眼色,旁边一侍卫提刀上前。
“慢着!”
“小姐?”宋姑姑疑惑。
“留着他们,特别是太子,”贵妃面色惨白,衣衫斜乱,却依然站的笔直,“他们还有用。”说着看向宋姑姑,“你带他们藏好。”
宋姑姑急问,“那您呢?”
贵妃不再回答,带着几个侍卫,转过身,却往宫城的东边方向走去。
宋姑姑眼睁睁看着她孤直的身影渐渐隐入远方的夜色之中,一咬牙,命人拎起太子月华,也往深处掩去,空地上,只余下十来人的尸首,邱得意仰面躺着,他胸口插了一把刀,血几已流尽,眼睛却仍睁得大大的,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养心斋殿内。
子钰心急如焚,见青廷已吩咐去了,但仍不能放心,迎上前,“王爷,”
青廷揽过她,心内也是如火般焦躁,已时近二更,太子、贵妃仍未见踪影,还有和帝……现在又加了月华!心内一跳,看向子钰,她怕是还不知道和帝的事情,只一心为月华担忧着。
正思量着,内寝的门开了,一个小内侍颤抖着给青廷请安,“王,王爷,太医请您进去。”
子钰闻言大惊,急忙起身,她刚才说的匆忙,又只顾着心急,都没怎注意青廷,当下抚上他臂膀,四处寻看,“您伤到了?”
青廷止住她,“不是我。”
子钰更疑,再看看内寝,忽然明白了,脸色更加苍白,“……”
青廷证实了她的怀疑,深看她一眼,向屋内走去。
子钰犹豫了一下,迟迟疑疑得跟进了屋。
青廷正与太医说话,那太医不认识,但显见与他是相熟的,跪在地上,低声说着,“……上已是油尽灯枯了,再加上早上用了张大人的药,更是……但这具体时辰,却不好说,或也就在这一两日吧。”
“一两日?”青廷皱眉不语。
“是,”那太医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微臣这里,还有个法子,”说着往那案子上一指,一碗汤药,正静静得搁在上面。
身后一声轻喘,青廷回头,看到她正扒着门框站着,脸孔雪白的,没有一丝颜色,心下也不知是甚滋味,站起身,走过她身边,“你不该来的。”
“王爷,”子钰扯住他衣袖。
青廷不管,带着她疾步走回大殿,子钰知他决心已下,她心乱如麻,万分也没有料到和帝今晨竟然没有大行,而他们,居然面临着要亲手弑君的境地。
她揪着自己衣袖的小手微微颤着,青廷的脸色,越发难看。
子钰抬起头,弯眉深蹙,满面愁容,“王爷,你得三思啊!”
“三思?”青廷冷哼一声,突然就爆发了,握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压抑,“你知不知道,今日他诈死,若不是我的人警觉,现在躺在你面前的,可能就是我了!”
子钰强忍着不适,反握住他手,“越是这样,您越得三思了,难道您要背负那弑……”
“你别说了!”猛地松开她,青廷转过身,“我心意已决!”
青廷一步一步走进内寝,床榻上,和帝兀自昏迷着,太医仍跪在原地,那碗药,也还静静得放在那里。
青廷看着那药,良久未语,一时额头青筋抽动,紧握住拳,终于冲太医点了点头。
太医端起那碗,舀起一勺,就要往和帝口中送去——
一道人影猛得冲进,双手张开得护在床前,回过头,她脸孔如雪一般白,发丝也有些凌乱,对着他,轻轻吐出,“不要!”
青廷眼睛眯起,原本的犹豫不决被一股恼怒代替,声音也静冷下来,“你这是做何?”
子钰并不答话,反对那太医道,“请先生先出去。”
太医望了青廷一眼,宁王并无表情,子钰微抬起头,声音也略带了尖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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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缓缓起身,出去了。
子钰这才跪正了身子,转过来面对青廷,抬起头,她神色肃然,带着冷静和十二万分的认真,“请王爷务必听妾身一言。”见他不语,略颤着补充,“若您觉得妾身所言不对,再,再动手不迟。”
青廷居高临下得看着她,子钰见他不反对,略平静了一下,缓缓道,“皇上今日诈死一事,想必除了王爷,知晓的人已然不少,倘若您此时用这个法子,未免日后不会走漏风声,退一步说,即便瞒得了一时,所有人都掩口不说,但,”抬起头,她杏眼中沥沥如水,透着恳切与真挚的光,“恕妾身讲一句犯大忌的话,您千秋之后,难道就不怕那史家之笔么?——再退一步,您难道,就真的愿意一生一世都背负这弑君的罪名吗?”
她说的真切,青廷心中怒意渐消,但仍皱着眉,“你的意思是……”
子钰见他听得进去,加快了语速,“太医也说了,皇,皇上最多只有一两日,如今只要拿住太子,将他,将他与贵妃一并治了,一两天后,皇上大行,王爷您到时继承皇上的大统,岂不是名正言顺?”
这屋内此时只有和帝、青廷与子钰三人,她的话语轻,但在这寂静的暗夜里,却一字一字都是惊心动魄,两人都不再言语,屋里一时只余下和帝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屋角的沙漏内的流沙,静静地流着,青廷思量再三,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何冲焦急中按捺不住欣喜的声音,“王爷,找到贵妃了!”
青廷一听,转身匆匆出门,子钰身子顿时一松,萎顿得跌坐下去,也不知跪坐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她一怔,缓缓转了过去。
贵妃却是在万锦宫。
她指名定要见青廷。青廷赶到时,贵妃一身下午所穿的繁金织锦宫裙,头上,仍戴着只有正一品内命妇才能带的七头钗凤华胜,因晚上这一场,衣衫、头饰都有些歪斜了,颇有点狼狈,但,仍透出与她身份相当的尊贵。
他二人以礼相见,青廷开门见山,“贵妃定要见本王,是又有了何等筹码?”
贵妃一笑,她声音有些哑,“王爷还真了解本宫,”顿一下,双手端放于胸前,“不多,只太子与月华而已。”
宁王与徐妃,两家从合作,到决裂,再到缠争,两家恩怨,已有十多年之久,但二人真正相见,也只不多的几面,青廷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对她在困境中仍能为博取一定的筹码,亦不禁感到佩服。但这两人,一是关系到自己前程的关键人物,一是影响到自己生活的至亲,因此此时虽他占据情势的上峰,也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当下微一点头,沉声道,“娘娘的条件?”见她不语,亦沉默了片刻,斜过身子,道,“本王正等着——要活命还是……”
“哈哈哈哈,”贵妃忽然仰首大笑,打断了他,见他绷紧了下巴,面上现过一抹恼怒,她将一手的袍袖往后一甩,抬头正色道,“王爷还是不够了解本宫,我徐妙飞虽一介女流,却也知道愿赌服输,这一回,我输了,就没想过再在你手下苟活,况且,”殿内的烛光闪动,映在她眼中,那亮光也跳动着,“你还要将那弑君弑太子的罪名,都安在我徐家头上,我又怎会再去向你狮子开口漫天要价?”
说着,她闭上眼,想到自己家族不能避免的悲惨结局,眼角渗出泪意来。
青廷见她此时,虽已处于败地,但那铮铮傲骨,慷慨之气,丝毫不输豪杰男子,心下更起了惺惺之意,并不以她的冒犯为忤,平声问道,“你待如何?”
贵妃睁开眼,“保我兄长一名子嗣。”
青廷眸光闪动,“我答应你,你,或可还要多些。”
“呵,不必了,”贵妃抬起头,直视青廷,“本宫是靠自己的筹码,与你谈判的结果,并非求你恩赐。”她说着看向远方,双手仍端放在胸前,“宁王爷,你动手吧,至少在我徐妙飞死时,你谢青廷,永远都只是宁王!”
按照贵妃所指,何祚领人,很快找到了太子与月华。
他们藏在一处隐蔽的偏殿,何祚到时,月华正搂着太子胳膊,一个太监跪在旁边,不停地撕扯着换布,给太子止血。
“谁?”听到响动,还正往角落里逼近,月华哑声而叱。
“郡主,是臣等。”何祚已经看到她。
月华在王府中见过他,此时一见是他,顿时松懈了身子,何祚一把将她抱过,月华却扯住了太子的袖子,激动道,“太子哥哥,太好了,我父王,来救我们了!”说着头一歪,昏了过去。
副将见那一边的太监眼熟,道,“是贵妃宫里的,”说着提刀就要砍,那太监正是林喜贵,忙跪地,声音倒还沉稳,“小的刚才助郡主杀了宋姑姑!”
何祚这才看到,一边的地上,还躺着一具老年女尸,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再一看月华,胸前却是大片血迹,连手上、袖上也都是。
林喜贵忙补充,“将军勿怕,那都是宋姑姑与太子的血,郡主并没有受伤。”
何祚冷哼一声,“带上他。”
一时何祚等两人最后出来,各处搜寻的军士们渐渐得到消息,停止搜寻,太子已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