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这天,终还是来了的。
子钰早起便梳妆打扮,因杜兰年幼,春喜以往在府里,都做的粗使营生,哪干过这些,是以让马嬷嬷请示了郑氏,专门派了她身边的耀红过来帮忙。
耀红见子钰妆奁不丰,且她跟着郑氏出入各种场面久了,自也有些瞧不上这位的宫婢出身,起初便有些敷衍。当下粗略捡了合乎五品宜人品秩的几件衣裙,几样首饰,便请子钰前来更换。
子钰看罢,却笑笑,并不落座。
耀红刚要相问,杜兰走上前,指着炕上那衣裙道,“姐姐,我家姐姐今日是同各位娘娘一同进宫,怎敢穿这牡丹折枝图案的衣裳,且这颜色也不对,姐姐大病初愈,这杏黄色只恐让脸色更蜡,岂不是没有了喜气?”
一席话说得耀红红了脸,子钰温婉笑道,“她小孩子家话语,姑娘可别见怪。”
耀红连忙道,“宜人坐,奴婢这就重新选过。”
一时好了,却是一件荷粉色菊花刺绣镶领对襟出毛袄子,月白交领中衣,烟色撒花百褶裙,子钰沉吟了一下,问道,“几位娘娘穿的什么颜色?”
耀红又红了脸,她来时并未曾问,讷讷的,“回宜人话,奴婢出来时走得匆忙。”
子钰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笑道,“也罢,这样吧,这荷粉恐压不住烟色,换了那件粉紫缎面折枝梅花的袄子吧。”
耀红这才如释重负,忙上前为她梳妆,却半分也不敢怠慢了。
来到门口,邱于二妃已经在门口等候,邱氏身着海蓝猩猩毡披风,里衣是雪青,于氏身披紫红出毛披风,里衣却是粉红。
子钰赶紧上前,福身道,“子钰来晚了,请姐姐们恕罪。”
邱氏赶紧上前扶住她,于氏却用绢子捂嘴一笑,“妹妹干吗如此见外,你原也是第一次晋见,不怪你!”说着又打嘴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妹妹正是从宫里出来的了。”
子钰并不答话,默立一旁,邱氏却很实在,关切问了几句。
正说着,青廷带着郑氏从内院走出,三人连忙福身请安,于氏尤其婀娜,问安的声里,多了几分娇媚的鼻音。
“都起来吧,”青廷淡淡扫了她们一眼,转身对郑氏道,“走吧。”
子钰跟邱氏一车,行进之中,被那车轮颠得心跳的很慌,好在邱氏不是多语之人,场面话说了几句,见她有些发怔,便不再多言。子钰并不知邱氏正在心内细细打量自己,只顾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想到今日之行,尚有许多未卜,贤妃、和帝,都不是好相与的,不由忐忑烦乱。忽又想到青廷那晚临走时所言,“大抵已经安排好了,你且思量着些,便宜行事。”心里方觉稍稍有些安。
邱氏却一路暗自打量她,见她低眉敛目,虽没有十分露,但有心事还是看的出来的,遂暗道于氏的话可能确有几分真,这位原先在宫内,怕是真经了些许丑事。
两人正各怀心事,却听车渐渐停了,车外传来禁军盘问之声,子钰揪住胸口披风穗子——车过这门,便是进宫了。
先去拜见太妃。郑氏几个见太妃对子钰淡淡的,便知不是很喜,于氏搁不住得意,猛往邱氏使眼色,邱氏只装看不见。
快膳食时,春芜宫来人,说是贤妃请子钰过去。
自贤妃刻意奉迎太后后,便与太妃这边再无甚往来,且太妃事后思量着,此番太后赐妾必有几分蹊跷,虽还不甚知晓个中明细,但准无甚好事,因此看子钰,不免厌烦。此时见贤妃来请,便微微一哼。
子钰何其无奈?只能上前跪拜辞行。
子钰跟敏如来到春芜,一路走来,但见天高云净,几日前的雪覆着白玉石栏,琉璃金瓦,一派庄重媚丽,以往在这里待着并不觉得,出去几月再回来,果然气象是别处不可比,怪道无论士人男子,还是佳丽千金,都争攘着想往这里头来。
因是敏如领路,是以她稍有心安,若是宋姑姑,便怎样都会想法子让太妃留了她不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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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敏如给她带进贤妃的内寝客厅,打帘道,“宜人请进。”
子钰入内,小文(现名文如)与慧如正在擦拭预备过年摆设的物件,见她来了,都有些惊喜,特别是文如,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上来就要拉她手,忽想到如今子钰身份不同了,便忙仓促行了个礼。
子钰赶紧拉起她,慧如此时也上来,子钰一手一个,心中不免几分激动,“姐姐们都可好?”
文如已落下泪,“都好,你,不,听说宜人病了,都很为你担心。李姑姑还命我为宜人缝了几个包头、护脚,只托不着人给你送去。”
子钰感动,深深握住文如的手,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咳,却见宋姑姑从里屋出来了,文如两个赶紧退下,宋姑姑瞪了她二人一眼,“正元的日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文如慧如赶紧跪倒称错。
宋姑姑这才转向子钰,“宜人随我来。”
子钰跟她入内,掀开棉帘,一股熟悉的麝兰暖香扑鼻而来,这正是贤妃惯常笼的香,子钰此时闻得,一时竟有种错觉,恍惚间似自己并未离开春芜,还是这宫内一个小丫头一般。
贤妃正端坐在锦炕上。子钰不敢多想,上前跪倒,“子钰给娘娘请安。”
贤妃笑受了她全礼,方命宋姑姑将她扶起,笑道,“都说了今后见我不必行此大礼。”说着让她在炕边锦凳上坐。
子钰浅浅坐了,贤妃使了个眼色,宋姑姑便退下。
贤妃端详子钰,见她比出宫时不见胖,眼底还有些青黑,便拉过她手,缓缓道,“没想到,你还真病了。”
子钰知道她是何意,更低了头。
贤妃继续斟酌着说道,“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让你来?”
子钰心中一紧,微摇了摇头。
“呵,”贤妃观她神色,松了她手,往后微微一仰,靠在惯常靠的大条垫上,“你韧的聪明,岂会不知?”顿了一下,拉长了声调,“难道你那王爷,就没有跟你说?”
子钰被她拖得一惊,暗思量了一瞬,便抬起头,语气反沉静了许多,“还请娘娘赐教。”
贤妃眼中露过一抹赞赏,轻笑道,“小鱼啊小鱼,你这性子,出身为一个奴婢,还真是可惜了(音liao)儿的。”
子钰微低头示弱,“奴婢不敢。”
贤妃索性说开,“皇上那边,对你,似还有些不能割舍。”
子钰抬头,“恐这也非娘娘所愿吧?”
两人目光正好对上,两个都是太聪慧的人物,这一对视,霎时都有些看出对方过于了解了自己的意思,遂一时都有些不自在。子钰毕竟嫩些,赶紧低头,贤妃却轻轻一笑,又拉过她手道,“可他是皇上,他若真想怎样,别说是本宫,就是太后,一百个王爷加起来,也是挡不住的。”
子钰微使力反握住贤妃的手,就势跪下身子,“所以还要请娘娘为奴婢做主。”
贤妃居高临下,看她眸中一片祈求之色,并不做声。
子钰从怀中掏出一块物事,双手高举头顶递上,“还请娘娘帮奴婢向皇上转交此物。”
贤妃接过,却是一块上好的琥珀,对着阳光一看,里面粘住的一个小小飞虫,栩栩如生。贤妃把那琥珀在手里摩挲着,明白了她的用意,“呵,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子钰知她问的是青廷,脸微微一红,“奴婢的。”
贤妃观她反映,见应了自己所料之七八分,想了一下,继续引她,说道,“宁王对你煞是上心,本宫看着,也好生羡慕,小鱼啊,你的命,终究还是好的。”
子钰果然更红了脸,贤妃见状更喜,拿了那琥珀放在案上,笑道,“此物我定代你转交,只是要成事,光用这些小巧新意还是不够的。”见她还有些迷惘,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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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钰随敏如从春芜出来,心中尚余一丝迷惘,总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出了错,可又想不到是何,是以有些烦闷。
刚走到二进夹道,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缓下脚步,再仔细一看,来人已经熟练的给她打了个千儿,“宜人好。”
“林公公?”子钰惊奇,微微探身。
“不敢,”林喜贵笑嘻嘻得站起,“您叫咱小林子就成。”
自上次媚兰汤药一事之后,二人再未怎么见过面。事后子钰听说林喜贵为了她,挨了打,而且伤的不轻,饶是如此,嘴还很紧,没有乱攀咬,因此很觉过意不去,心下也颇为感激,遂托小文给他送过一些银两,但彼此再无甚往来,谁料此时他却出现在了贤妃的春芜宫内。
子钰观他服色,已是七品太监,深觉此中有戏,遂转身对敏如道,“我与林公公是老故交了,且容我们说会子话。”
敏如告退后,子钰与林喜贵来到稍僻静处,林喜贵先又给子钰行了个礼,“宜人,恭喜您高升啊,每次见到您,你就高升一次,啧啧啧,您福泽深重啊!”
子钰忙命他起身,斟酌着道,“上次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过公公,是我的不是,只是你……”
“诶,”林喜贵微一躬腰,“外气话您就别说了,托您的福,娘娘见小的嘴笨、肯干,这不上月把咱从太医院调来了,还赏赐了这一身。这都是沾了您的福气啊!”
子钰终于明白,林喜贵之前与贤妃并无往来,说到底,他一个小学徒,也够不上,只上一次事,许是贤妃见他嘴紧、机灵,难得又忠诚,是个可用之人,便擢来使用。
当下微微点头,“这都是你的为人,又有造化。今儿我来的急,没有准备,改日一定补上。”
林喜贵咧嘴一笑,“这是怎么话说的,总拿您的东西,日后还请宜人多多提携!”
因得了贤妃的话,子钰回到宁寿宫,稍坐一会,便告了不是,只说自己身子不适,需先行回去。
青廷不在,郑氏因是在宫中,不敢做主,便看太妃的脸色,太妃像没看见一样,还和邱氏两个说话,郑氏便轻轻点头,让她回府。
春芜宫寝宫。
贤妃半跪在屋角的佛案旁,嘴中念念有词。自徐常出征,她便在这寝屋内供了一尊观音,每日早晚为兄长祈福。
此刻是正午,她默祷完毕,宋姑姑连忙扶过,到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了。宋姑姑见她面色带了几分凝重,心内有些打鼓,关切问道,“小姐可想好了?”
贤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一步,是必要行的。”
宋姑姑心疼,“您这又是何必……”
贤妃恍然一笑,“姆姆,你还不明白么,人到了一定位子,处于一定局势,即便不愿,便也有人推着你、促着你行进——”说着眸中渐渐凝重起来,“如今我那兄长立功,你以为那边没有三两分顾忌?我若不动,她怕是也难放过我的。”
“那为何不干脆借了煜王爷那边的势力?他还是太后嫡子,又是那边的对头,何必要找一个闲散王爷?小姐难道真以为大公子(指徐常)是他推荐成的?不过是皇上借他的口说出来罢了。”宋姑姑劝道。
“呵,不可,如今我徐家,还未到可以直接和那边正面相抗的时候,与辉王结交,岂不明摆着与她不相与?本宫现在所做的,都不过是为日后的准备。”
宋姑姑还有一些不赞同,“那不如直接跟宁王说开好了,非再把那狐媚子弄来,万一再出什么纰漏,您还得担这大风险。”
贤妃一笑,“送上门的人情,谁稀罕?本宫要与他结交,本宫还就得让他来求着我!”说着拿起那块琥珀,往日头底下照着,眼睛微眯,透过一丝满意。
宋姑姑不解,“这是何物?小姐刚才与那丫头,可套出什么来了了?”
贤妃把那琥珀攥住,并不说话,宋姑姑又道,“那丫头精怪的很,嘴比出了水的蚌还严。”
贤妃玩摩着琥珀,在手中轻轻一掂,“呵,大概掂出了砝码的斤两罢了,姆姆啊,你不知,这男女之间若是动了情丝,就是最难办也最好办的了!”
凝神又想了一会,问道,“山西粮道那边,可准备好了?”
宋姑姑虽不擅思考分析,行动上是一流的,忙答道,“都好了,才刚回话,已经端来了数十盆珍奇菊花,正准备待会进献呢。”
贤妃笑道,“这等蠢才,也配请托人来我这吹风,妄想讨官。”
原来贤妃一个远房表兄,任山西粮道的,自徐常立功后蠢蠢欲动,托了层关系,请贤妃吹吹枕风,把自己调到北边,分管军需粮运。贤妃从中得了灵感,恰和帝近一年爱菊,各地都广搜名种献上,贤妃遂辗转暗示,那粮道自以为找到了关窍,恰山西又乃产菊名地,是以搜罗了数十盆珍奇菊花,想趁正元日给和帝添喜。
贤妃计算着时间,那人的家眷也快来了,便对宋姑姑道,“你先出去,我且静静。”
午后,和帝照常来到暖房,自今年中秋后,他无事便喜到这里,静静地待一阵。邱得意度他心思,便悄悄在暖房里摆了许多盆菊花,和帝果然喜欢,来得更多,每次也不多坐,只一刻来钟,或许,这是一个帝王心中,属于自己,属于谢青泰这个人的小小一角吧。
和帝坐在暖房,正闭目养神,忽听外间似有人来求见,心中厌烦,对邱得意道,“你去看看。”
邱得意看了,低声道,“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不见。”
此时外间传来贤妃声音,“皇上,臣妾万死进谏,求皇上一见。”
和帝皱紧眉,问邱得意,“她搞什么?”
邱得意也楞了,做个手势,意思是刚见她挺正常的。
和帝无奈,“进来吧。”
贤妃进屋,惨白着脸,先向和帝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而后褪下钗环,伏地叩首道,“臣妾有罪,请皇上治罪。”
和帝厌烦,“你这是做何?”
贤妃伏地道,“臣妾的一个家人,知皇上爱菊,居然搜罗名菊,并还请托臣妾,妄想染指北方军需要职。此等家人,依势求官是罪一,妄揣圣好是罪二,大肆搜罗名菊、欲陷皇上圣名于不义乃罪三。而此等家人,居然出自臣妾娘家,是臣妾等管束不严所致。故请皇上治臣妾的罪。”起身时泪流满面,继续道,“除此之外,臣妾冒死觐谏,请皇上废了征菊的朝令!”
和帝的脸色,渐渐阴沉,半晌,他倏得站起身,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指着贤妃道,“好好好,你要做那贤妃不是?当真以为朕不会动你?”
贤妃挺直了身子,“臣妾是为皇上计,为江山计!”
和帝怒极,气得发抖,“徐妙飞,你莫以为就你打得响算盘,小心聪明过了头,反误了你的性命!”
说罢疾步出门,见不远处摆了十盆菊花,那家眷兀自还在旁边跪着,冷哼一声,快步走远。
当晚,由于贤妃暖房谏言,触犯了龙颜,原定的晚宴便没有开。第三日,宫内忽传来消息,各地罢了征菊的令旨,第十日,颁出一道御旨,称贤妃徐氏严束家人,能谏忠言,贤良有功,封为贵妃。
子钰却在当晚,收到春芜宫托人赐来的一件礼物,打开盒盖,却是一个玉制的九连环,子钰轻轻抚上,莫名有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