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冬。北方的初冬,是干净而清朗的,几乎是在一夜,经了场北风,秋季仅余的那点子颜色,便被扫的没有了,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开阔了,高远了,线条变得硬朗而简洁。
青廷与淳于郭沿着后园的小路,边走边谈,眼见前面的白杨夹道上,小厮们正忙着给树木抹灰护草垫子,青廷望了一眼,回首道,“往湖边走走吧。”
“上次狩猎之事,王爷究竟是如何盘算的?”两人默默走了一阵,淳于郭问道。
青廷轻摇了摇头,走到湖边一个石台前站定,双手背后。
淳于郭见他半日不语,肩上似担了千斤一般,也上前一步,“王爷?”
青廷凭湖远眺,眼中辽阔,慢慢得收回目光,而又凝结了些许苦痛,轻叹道,“先生,北方战事或要起啊!”
淳于郭也垂首叹道,“是啊,忽列自半月前踏了窑镇(上回缩言通商的镇子),又按兵不动,分明是在观等我朝的动向。”
接着又道,“这半月来,辉王爷与丁氏一派,为这事正吵得不可开交,这也正是皇上为何先把信息透露给您的原因啊。”
青廷点点头,继续沿着湖往前走,“马振怎么说?”
“哦,”淳于郭跟上,“他认为王爷应当趁着皇上想制衡这两派的时机出来,若能借机揽了这北方的军事,也是好事。”
青廷沉默了半晌,轻摇了摇头,“现下还不是孤出来的时候。”
“老夫也这么认为,王爷若只为图权,或可以出了,”淳于郭咽下后半句,走上前,“皇上对丁氏,早就看透透的,一直忍耐,所为不过东宫,此番邀王爷出来,明是为了制衡两派,实则只会压制了辉王,帮了丁氏的忙——此为不必出;还有一不能出——吾观皇上各地兵力布局,为他盘算,想其心中或是已有了北方军务的人选,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绝不会抬举宁、辉任何一个王府的势力的!”
青廷赞许,“先生果然是老成之见!”
两人沿着湖渐渐走到王府的东北角落,淳于郭远远看着那边坡下的白墙青瓦,忽然问道,“那边住着的,可就是那新来的宜人?”
青廷并未做声。
淳于郭度青廷脸色,笑道,“老夫有几次逛到这里,遇到过里面的一个小丫头,她见老夫面生,或许以为潦倒,还给了老夫一筐柿子。”
“哦?”青廷眉眼露出笑意,“可是十一二岁的那个?那是她贴身的小环。”
淳于郭审度了一下,虽此事青廷对他无甚隐瞒,彼此还商议过应对,但毕竟是内帏之事,因此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皇上那边……”
“嗄,”青廷微一拂袖,正色道,“用一个女子去邀宠,本王还不至于。不仅是她,任何一名女子,都不会。”
淳于郭捻须赞同。
两人正要回走,忽听小院那方向传来嘈杂之声,回头一看,三两个小丫头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老王,几个人四下散开,连扑带跑,似在追找什么东西。
有一个跑到这边,跌跌撞撞,压根没在意湖边还站两人,回头叫道,“在这里在这里,老王你快过来啊!”
淳于郭一看,正是那日送自己柿子的小丫头,看了青廷一眼,咳了一声,“王爷在这里,看不见吗?”
小丫头正是杜兰,她正专心寻找,冷不丁一声,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宁王果然在自己几步之外站着,旁边说话的老者,却也有些眼熟。
“啊,你不是……”杜兰刚要拍手,忽想到宁王还在一边,忙跪下行礼。
老王这时也过来了,看到他二人,对着青廷打了个千儿,躬立一旁。
“你们这是怎么了?”
“回王爷的话,”杜兰着急,语速也加快了,“刚才奴婢开门时不当心,刚闪了个缝,把姐姐的松鼠跑丢了。”忽然看到青廷脚边一个灰影,忙上去拉老王,“老王,在那,在那,你快捉啊。”
老王看看青廷,并不敢动。
青廷眼里带着笑意,脸色却沉下来,“大呼小叫的,你家主子就这么管教你的?”
杜兰一听,方记得这是在王府,忙又跪倒,垂下脑袋。
那松鼠似乎专门要寻她开心,此时却又窜出来,杜兰一看,拿眼去求老王。
青廷微一点头,老王马上跳起,扑向松鼠,谁知这小家伙灵动的很,一溜就窜开,噌上了树枝。杜兰着急,又不敢喊叫,却见老王退了下去,一扭头,见青廷拾起一枚小石子,微微眯眼,“嗖”得一下投出。
“吧嗒”,松鼠从枝上掉了下来。
“融尾!”杜兰忙扑了过去,见松鼠已没了声气,又急又恼,刚要滴泪,却听周遭静了下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顿了一下,“这丫头妾管教不严,还请王爷宽待些个。”
“姐姐,”杜兰见子钰来了,小声地蹭过来,把松鼠递到子钰眼前,无比委屈,“融尾死了。”
子钰小心接过,翻了一下松鼠,果然闭目无声,再一看,脑袋上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小爪子支张着,心内也有些着急,抬头看向青廷,目光盈盈。
青廷却皱起了眉,低声道,“你怎的穿这么少?”
子钰见自己,因出来的急,没有披戴,只穿了件家常的米白镶边浅紫交领长袄,浅粉色百褶裙,而青廷身边还有生人,脸上便有些烧,便福了一下,“妾身告退。”
青廷眉头皱得更深,淳于郭等见状,连忙退到一边,杜兰也忙跟着下去了。
子钰抬头见青廷已经走近,便把松鼠递向他。
青廷见她绵白的手掌上,松鼠灰茸茸的卧着,忽有些想掐死这小东西,再细看子钰,一段时日不见,脸庞圆润了一些,依然还是皎白的脸色,盈盈的眼眸,可眼角眉梢,却如画笔晕开,带了些灿然。
忽然想到,她,才只有十五岁吧,本就该是活泼灿烂的时候,就像刚才那个小丫头,青廷心一动,手已经握上了她垂下的发梢。
子钰知道青廷正在看她,不知为何,忽然胆子就大了,她让他看,轻轻抚着松鼠的尾巴,见他伸手过来,抬起眼,脸上泛过一抹羞红。
青廷握着她辫子,低笑,“嗯?”
子钰微微偏头,浅浅笑开,“没有梳髻,是——”说着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妾的不是。”
青廷被她一个“妾”字,竟弄得神魂荡漾,抬起她下巴,以指抚上她火热的脸颊,子钰手中的松鼠这时似乎感到了两人之间的张力,忽然一个激灵,抽了两下。
“啊,”子钰惊喜,顾不得青廷,两手忙一握,怕它再跑开,“融尾!”
“融尾?这是什么怪名字?”青廷看着松鼠,真想把它倒提腿仍掉,但见她一下笑开,如破云的阳光,心里也爬过一阵暖意。
子钰半低了头,把松鼠搂到颊边,蹭了蹭松鼠毛茸茸的尾巴,“这是我的松鼠。”
青廷还想上前,子钰却一扭身跑开,忽然又停住,转过身回来,福了福,“谢谢王爷!”见青廷笑不作声,鼓了鼓勇气,把松鼠举高,“这松鼠,还有那兔子,”顿了顿,眼光流转,“还有老王,我都喜欢!”
说罢自己也红了脸颊,心慌慌的,忙低着头跑开了。
眼见着她已走远,淳于郭慢慢走近,青廷面上闪过一丝赧色,“咳,上次狩猎的时候……”
淳于郭捻须笑道,“王爷不必解释,老夫也曾年轻过。哈哈……”
这边子钰跑开,掩上门,背靠在门上,双手放在胸前,只觉心如小鹿般乱撞,低下头,原来是融尾握得紧了,正在自己手心里乱挣。子钰看着松鼠骨碌碌的眼睛,嗔道,“你懂什么!”
杜兰跑了过来,见松鼠还活着,高兴极了,“还活着,太好了!”说着接过融尾,把它放入笼中。
接着又回头问子钰,“姐姐又这么快跑回来做什么?”
子钰刚要说话,见马嬷嬷带着厨娘过来了,便对杜兰使了个眼色。
马嬷嬷两个行了礼,笑道,“今个天冷,炖个栗子鸡可好?”
子钰微微点头,“嬷嬷做主,多两个菜,嬷嬷也吃两盅水酒。”
“是!”马嬷嬷笑成了朵菊花,这院子虽清苦些,但自己也算是个管家,主子又好处,更难得是无是非,是以她待得也颇痛快。
子钰和杜兰来到卧房,刚跑了一阵,屋里又烧了炭火,这才打了个寒噤,真觉得有些冷了。
杜兰将手炉拿来,子钰笼在怀里,正色道,“以后外间说话,要小心些。”
杜兰应了一声,又道,“怕什么,是自己家。”抬头见子钰又要教训人,忙岔开话题,上来搂住她胳膊,“我看王爷,很欢喜姐姐。”
子钰果红了脸,看杜兰笑得清亮,轻啐了她一下,“你懂什么!”
忽忽又得数日,天渐冷了,这日邱氏午睡刚起,尚有些惺忪,小丫环报于氏来见。
邱氏知于氏是个喜是非的,但也不能不见,少不得出门请进,看茶让座。
果然,于氏也不多盘旋,虚问了几句,便指着东北角的方向,故作了几分神秘,“那位的靠山,更得隆宠了。”
邱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氏“吓”了一声,凑上来轻声道,“春芜宫的徐娘娘!”
“哦?”邱氏也来了些兴趣,于氏见状,更有些得意,顿了一会,继续道,“姐姐就没有从你家兄长那得来消息?听说啊,北边要打仗,皇上要把征虏大将军徐常从山海关调到朔方去呢!”
邱氏摇摇头,“没有听说,我家哥哥从不和我议论这些。”
“吓,”于氏拿帕子点点鼻翼,眼睛晶亮,“你说,那位跟着徐娘娘那么近的关系,她会不会……”
邱氏从心里,实也有些看不起子钰的出身的,此时鼻中轻轻一带,“她不是病了么。”
于氏凑得更近了些,“姐姐就不觉得,她病的有些蹊跷?”
“哦?”邱氏也睁大了眼。
于氏环顾了左右,“我听说啊……”说着凑到邱氏耳边,叽喳了一番。
“啊?”邱氏听后大惊,忙抓住了于氏的手,“你听谁说的,这可不能乱说啊!”
于氏反握了邱氏的手,低声道,“我开始也是不信的,但姐姐想想,她进门后,王爷为什么没与她洞房?为什么偏她又病了,搁在一边养着?”
邱氏被她发亮的眼神看的突突的,怔了半晌,看向于氏道,“好妹妹,无论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样的丑事传出去,于你我、王爷、宫里,都不好,你听姐姐的话,千万别到外处说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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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知她是厚道人,此时也服,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就是,万不能再提,搞不好,要要人命的!”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手一松,忽然都有点慌,心下都悔,这等秘事,确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忽听咣当一声,两人都吓了个突,原来是不当心一个盖碗摔到了地上,炸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