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为情势所致,你必得处在那风口浪尖,进退皆不由己,且若再进一步,似也正有那无限风光等着自己,你又当如何?
匆匆一月过去,和帝并不像往常,流连春芜,众人原有些奇怪,后来太后隐隐听说,却是贤妃时常把和帝往别宫劝,恳请皇帝雨露均沾,且贤妃几乎每日都往慈宁宫请安,小意殷勤,比丽妃都勤了去,因此太后很是喜欢,虽面上不常夸,但那热乎是很能看出来的。
如此这般,却有一人生了警惕,便是皇后。她素知贤妃秉性,最是自恃甚高,眼见她忽然放下骄矜,平了恩宠,只怕她有更大的图谋,因此在与自家娘家的往来里,却多了这边的话题顾虑。
贤妃那里,暂时顾不了这许多,她深知皇后、太子,连着丁氏的势力,在这当朝,已成气候,因此她虽素对皇后不心服,也仅止于此,于她,在当时,是并不想与皇后硬碰的。可此番,为了她那计划,必得借太后之力,所以一时犯了忌讳,也是不得已为之。有时,她也深悔当初留了小鱼,可这万事,就妙在可巧二字,否则还哪许多世间百态来?
这日贤妃午睡方醒,特地着小鱼进来,问了她几句宫里的要紧事务,问完了,宋姑姑也觉挑不出大的不是。贤妃点头,一手执了团扇轻摇,见小鱼神色,便问,“你还有何话要说?”
“是,”小鱼微一躬身,想了一想,才开口道,“天气渐暖了,这殿内针线活多了,奴婢看敏如几个也忙不大过来,便想请娘娘示下,是否能从下院里补一个上来。”
贤妃听了,轻轻点头,“以往媚兰媚如两个还能帮衬着些,眼下……”
小鱼头一低,“奴婢愚笨,却是个手拙的,”顿了一下,又道,“奴婢正想向娘娘请示,眼看着媚如姐姐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可否还让她回屋里做她原先的差事?”
贤妃眼睛一转,笑了,见小鱼还是镇定从容,没有半点子扭捏,便笑道,“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谢娘娘。”小鱼抬头,眸中清亮,语音干脆,“奴婢是这样想的。眼下的针线活多,且媚如姐姐是娘娘用惯了的,前一个月不过是她身子不好,现下恢复了,自然还是要回来的,也能帮敏如姐姐一些做活;此外,下院的小文,奴婢知道是个针线好手,又勤谨能干,却也可以擢来,日里负责殿内卫生,兼顾着做些针线——如此针线钗环这边,敏如姐姐牵头,却也够了。”
贤妃见她轻轻一转,便把敏如放到第二宫女的位置,媚如虽回来了,却成了敏如的麾下,当下微微点头,笑问道,“那丹如呢?当如何安排?”
小鱼却自跪下,叩首道,“丹如姐姐那里,奴婢却想为她讨娘娘一个恩典。”
贤妃也有些好奇,沉思了一会,道,“你说。”
小鱼抬头,“丹如姐姐是众位姐姐中年龄最大的,奴婢听说,本是到了年龄的,姐姐却并不想出去,愿意留在宫中长做。李姑姑那边,也向宋姑姑和奴婢这边多次提过,自她接了钟氏的担子,很有些忙不过来,着实需要一人帮衬着。因此奴婢大胆,”说着看了看贤妃和宋姑姑脸色,“能否让丹如姐姐去了下院,给李姑姑那边做个帮手?”
贤妃听了,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偏头问宋姑姑,“姆姆你看呢?”
这宋姑姑原是有些不大愿意,她那里本也有人请托了的,可没想到被小鱼占了个先,但她看贤妃的意思是同意的,便不再说话。
贤妃遂点头道,“你的安排不错,本宫就准了你。”未等小鱼谢恩,又对着宋姑姑说,“姆姆且出去,我有话要问她。”
宋姑姑出去后,贤妃并不叫小鱼起身,直接问道,“皇上对你,最近怎样?”
小鱼红了满脸,身子不由往下懈了几分,半晌听头顶贤妃徐徐道,“皇上对你,别说是普通妃嫔,本宫进来十年,也未见过这般的。你,可想清楚了?”
小鱼一听,却是失色,猛然抬头,见贤妃也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她知此时绝不容自己有半点轻忽,忙上前抓紧了贤妃座椅扶手,苍白着脸道,“奴婢只求娘娘允的那份恩典!”
贤妃的眼睛,便向钉子一般投注到小鱼身上,好一会,嘴角方微微抿起,“你放心,只要你遵守与我的约定,我定不会短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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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热,说话间已近六月,和帝照例要去随德避暑,太后因着前尘往事,照例是不去的,和帝便命皇后、贤妃并两个低位美人随驾,却留了德、丽二妃陪侍太后留守安京(大荣首都);前朝上,自然还是首辅丁泗冲领阁处理朝务,命宁、辉二王参议。
此次和帝虽是例行,但因随行的有皇后,有宠妃,有太子,因此随德那里的守备,自很费了些动静。而前朝那里,虽说二王参议纯属旧例,但却是头次御笔明白写出,因此各派之间,更又是一番揣测汹涌。
和帝全不理会这些,到了随德,卸下许多规矩束缚,难得的自在两月,便定了规矩,除每日上午三个时辰与随行大臣议政,从午间至第二日晨,除非军政要务,轻易不得打扰。
这随德避暑山庄,构架与那宫中不同,宫中以各殿为主,殿是殿,园是园,这山庄却是每殿一园,各自成景。和帝自然住了居中的园子,因此处不远,与一大湖相连,因此命名“烟波致爽”,又称烟波园,是成祖、和帝两任皇帝消夏的居所。
山庄里侍寝的规矩,与宫中也不同,却是皇上随心,点中的妃嫔前往烟波园,喜欢了,可夜宿于此,不计时日。成祖时,凡在随德避暑,便几乎都是与淑妃共宿于此。
和帝一到这里,也是把皇后、两个美人丢开,只叫了贤妃前往烟波园。
小鱼随着宋姑姑,指挥众人把贤妃衣物妆奁安置停当,又把各随行宫人的住所分配好,回看自己的住处,果然又是小小的单独一间,却是贤妃所住厢房的碧沙橱子内,类似于小小的门房,这下,不仅贤妃传唤方便,便是那头,也可不经贤妃随时叫传。
果不然,小鱼还未坐定,宋姑姑便进来吩咐,“娘娘让你去把皇上的屋子收拾了。”
小鱼听宋姑姑话说得奇,脸有些发烧,低着头应了一声,便起身往和帝所居的主屋走去。
一路的宫人都是乾清宫的旧人,进了屋,邱得意见她来了,微点下头,便领着屋内四名宫女出了去,临走还不忘把门掩上。
小鱼见此,虽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可不知为何,还是觉得羞惭,几步走到居中的雕花大床前屈了一腿坐下,手无意识地抚上垂下的帷幔,咬住了嘴唇。
门忽然开了,和帝背了手进入,看到的,正是她这般模样。小鱼见他来了,连忙站起,忽然好像意识到自己刚才坐的是哪里,便有些羞窘。
此时正是午后,外面太阳正艳,这屋子因是背阴设计,又垂着层层纱幔,倒显得幽暗,和帝不由停下了,看着小鱼,那瓷白的面庞便如一颗明珠般,在幽暗里静静的发出光芒,而那低垂的眼睫,和顶上纱幔在她脸上投射的几层暗影,不仅没有使那明珠一般的光发暗,反而给她略显清冷的脸添了几分近乎温柔的神色。
和帝轻叹一口气,上前拥住她,把下巴抵着她额头,不出所料的冰凉,和帝笑了,轻轻将她抱起。
夏日生香,和帝发现,每次与小鱼相处,总要过一段时日,她方可适应,就像是天然带了一层冰,总得放在手中捂一会,那冰才渐渐融了。而化冰之后,却又有绵绵的喜悦——这冰下裹的,却是一块美玉,越是摩挲,越显出玉的青翠沉郁,脉脉含香。
这日二人赏了荷花,或因是日头下待得有些久,或是有些晕船,回来时,小鱼脚步便有些虚浮。待刚进屋,和帝也不顾邱得意等还在,将小鱼抱起,在她耳边笑道,“朕不知你竟是坐不惯船的。”
几个宫人唬得忙低了头,小鱼的脸更红的发紫,又不敢挣动,只能紧紧把脸贴向和帝胸口。
和帝大笑,“鱼儿,你还能游躲到哪里去呢?”
小鱼几欲晕去,眼泪也下来了。
和帝见状,忙把她放在自己膝上,扶着她脸庞,关切问到,“怎么了?是不是朕刚把你弄得疼了?”说着手就往裙下摸去。
小鱼再也顾不得,挣扎着低喊,“你还说!”喊完才发觉自己的大不敬,向和帝胸膛外张望。
和帝笑着,伸手抚去她泪水,“原来你怕他们,他们早就出去了。”
小鱼方有些放心,微低了头。
和帝又道,“你也没什么好臊的,咱们的事,迟早都要知道的,再等一阵,朕就回了母后,给你封个美人,”见小鱼身子一僵,便爱怜抚着她头发,“你不用怕,在这宫里,朕必能保你平安。”说着手搁到她腹上,半叹道,“等封了美人,你若能如那媚兰一样,也为朕怀上一两个,就好了!”
和帝说得热,小鱼却越听越冷,她看着和帝胸前龙袍那栩栩如生的龙爪龙眼,心中凄惶,“姐姐……”小鱼心中明了,和帝对自己再不同,自己终究也是与媚兰一样的,而自己,当真能守着这点不同作立命之本吗?
两人正各怀心事,忽听邱得意在门口低唤,“皇上,宁王求见。”
小鱼一听,慌得从和帝膝上跳下,和帝不悦皱眉,“什么事?你进来。”
邱得意弯腰进入,“宁王有要事,像是京里出了点事。”
和帝沉吟了一下,“让他进来。”一眼见小鱼要走,指着她,“你留下。”
小鱼无法,只得留了,自站到门口等候茶水。
宁王进来时,正看到小鱼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了一眼,小鱼见他眸中含顿,便有些不自在,青廷也眉间一皱,似并未料到还能再见到她。
青廷叩拜了和帝,看一眼小鱼,问道,“皇兄……”
和帝一笑,“无妨,说吧。”
青廷只得说了,原来朝中一名御史,因监察去岁、今年两年黄河河工,查处贪鄙之事,上奏朝廷,这折子已上了快半月,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到皇上手上,一查,原是首辅丁泗冲扣住了。这御史不服,三日前上书弹劾丁氏,昨日回家途中,却被一帮地痞截住,打了个臭死,若不是辉王府的家丁遇上,说不定已丢了性命。
和帝听了,勃然变色,当着青廷的面却不好发,小鱼趁机把茶水送上,和帝端了茶杯,“唔”了一声。
青廷见和帝脸色阴沉,笑道,“本来,青煜是要来的,可他那爆碳性子,我怕他来了,反而冲撞了皇兄,劝了几句,他便非要我来,大道理讲了一大堆,说不得,臣弟只得越了矩,跑这一趟。”
和帝脸色渐缓,想到青煜那急冲性子,也莞尔,笑道,“这是大事,你来也是应当,你我兄弟,本不必如此见外。”忽见青廷还系着披风,便向小鱼,“什么眼色,还不把王爷的斗篷挂上。”
小鱼本一直远远的垂手侍立,听了这话,很感委屈,也只能上来为青廷解开胸前丝绳。
和帝见了,心中又大为不乐,青廷也觉尴尬,当下三人都是无声。偏青廷的披风带子或因系得太紧,又一路颠簸,早揪到了一起,半天也解不开去。和帝见小鱼仰着头,脸越来越红,增了无限丽色,又悔又恼,脸又沉了下去。
青廷的眼睛哪里敢往下看,感觉到皇帝的脸色,觉得自己全身也绷得紧了,待小鱼终于解开,方故意轻笑道,“好笨丫头,皇兄也能使唤。要在我府里,我却是不要的。”
和帝知他向来说话随便,见他故意化解,也轻轻一笑,将话题岔开。
他兄弟二人这般,小鱼却深感受辱,垂了头走到门口,忽然头一次恨起自身身世,自己为何,就做了奴婢?而何时,才能做了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