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六）

宋之衡被说动了，可也担心莲华是不是为了来试探他的，所以一直都没主动联络过姜白氏。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仍然按时上朝，去东宫给太子上课，然后回家。冬日到来的时候于长安来说和秋季也没什么区别，长安几乎不会落雪，上上一次长安落雪还是宋之衡十五岁高中状元的时候，距今已过二十七年，上一次落雪还是姜白氏嫁入威宁侯府的那一年，距今也有十多年的时间。

腊月二十三这天，小年。

宋之衡在早朝结束后被皇帝叫到了御书房，每隔两个月皇上都要过问一下太子的学业，宋之衡今儿个也没多想，先老老实实把太子萧琢玉最近的表现给回禀了，便等着皇帝发话。皇帝又问了他一些关于太子的续娶的事有什么看法，太子妃已经亡故多年，东宫虽然仍有两个侧妃三位美人，但一国储君的正妃合该是以礼部筹备大婚，钦天监算好吉日良辰迎入东宫的才好。

宋之衡正要发表自己的见解，余光看到莲华端着一个椭圆的托盘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都换上了冬装的奉茶宫女。莲华走到御案旁给皇帝面前放了一盏新茶，又放上了一碗相配的茶糕，然后走来了宋之衡身边也放了一碗茶糕：“宋大人，请。”

“多谢姑姑。”明明此“姑姑”非彼“姑姑”宋之衡谢过之后，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皇帝也不着急听他回答了，只说：“哈哈宋爱卿今日有口福了，这茶糕可是莲华最拿手的点心，眼下用早膳太晚用午膳又过早。爱卿尝尝这茶糕，若是喜欢，便让她们多上一些。”宋之衡转头多看了两眼站在御案旁垂手侍立的莲华，还不满十三，稚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自己。宋之衡看见莲华嘴唇微张，没发出半点声音：您考虑好了吗？

宋之衡幽幽地拿起汤匙从茶糕碗中挖起一勺，米浆混合着葡萄干还有去了核的红枣混合着面粉蒸成糕，底下还放了一些茶沫，茶香直接透过糕点上细微的孔钻进内里。茶糕无疑是美味的，软糯的茶糕甜而不腻且配合着茶叶的清香，吃一口茶糕饮一口清茶。

一口细细品完，只觉得回味甘甜唇齿间还萦绕着浓浓茶香。宋之衡眼前一亮似乎有些惊讶，皇帝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呵呵笑道：“别看莲华岁数不大，做出来的这些小吃食啊可是御膳房都比不上的。”皇帝嘴馋也挑，自莲华被宁淮恩推荐到御前来侍奉之后，御膳房专门给他做糕点的人就再也没挨过打，也没换过人了。若是以往，御膳房总是隔三差五换一批糕点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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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脸上微微一红，似乎被皇帝夸奖让自己很害羞。

宋之衡说：“莲华姑姑有一双巧手。”这是很诚恳的夸赞了，莲华也冲宋之衡微微福身一礼：“大人谬赞了。”

吃完一碗茶糕，皇帝方才继续追问宋之衡的意见，宋之衡其实对于太子是否续娶并没有多大的意见，而且皇帝既然这么问肯定是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宋之衡虽然是太子太傅但也仅仅只是负责教育太子而已，再者，萧琢玉自己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就算新纳正妃，他自己也应该心里有谱才是。

是以宋之衡才浅浅地勾了勾唇，说道：“此事关乎太子与皇长孙，陛下应该问他们才是。毕竟太子妃这个位置关乎重大，既不能比先太子妃出身贵重又不能太低，而且还要考虑到皇长孙，陛下为太子续妻本是出于好意，微臣自是以陛下马首是瞻。”

“行了，朕还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朕就和你直说了吧，太子已经婉拒了朕的意思，皇长孙也说自己还不想有个后娘。近来朝中的风声想来宋爱卿你也知道，太子妃亡故多年，太子正妃的位置一直空缺着，多少人都盯着呢。”皇帝叹了声气。

莲华忙伸手揭开茶盖掠掠茶沫，再递给皇帝小啜：“皇上近来总是喜欢叹气，可要传御医过来瞧瞧，诊个平安脉也好。”作为皇帝的近身大宫女，这种时候就该提醒皇帝要注意身体了，她说不来那些诸如“保重龙体”的话，便就转了个弯，直接说请御医。

皇帝望了莲华一记，然后罢了手来：“一点儿小毛病而已，不必惊动御医。闹出去，还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呢。”

“陛下既然龙体欠佳合该让御医给看看才是，及时调养好，方才是国之根本啊。”宋之衡立时也跟着莲华一起，规劝起来。

如此一打岔，皇帝还就忘了自己把宋之衡留下的目的是干嘛了。宁淮恩一直背景板似的矗立在皇帝身后，这会儿皇帝要宣御医了，才开口使唤一个小太监去御医署传旨。皇帝先让宋之衡退下了，莲华一边给皇帝揉着肩膀捏着后颈，一边望着宋之衡一步两步走出了御书房，大概是注意到她看宋之衡的眼神太过了，皇帝才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认识宋大人？”

“武英殿大学士，我大熙朝开国以来头一个三十来岁就荣极大学士的美男子，奴婢怎么会不认识。”至今未婚身边还没有女人存在，有一个祖母也早就过身，他本是祖母一手养大，可惜还不等他金榜题名回乡报答祖母的养育之恩，祖母就饿死了。

皇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是低声说了句：“宋之衡是好，可他年纪比你太大。今后等你到了年纪，朕会为你择一门极佳的婚事。”显然他是误会了莲华看宋之衡的眼神了，莲华忙解释起来：“谢皇上。只是奴婢对宋大学士只有濡慕敬仰之情，谈不上男女私情，而且奴婢才多大呀，才不要嫁人呢。”她本身就长得漂亮，加上还有年龄的优势在这里，皇帝对着她压根生不起气。

宁淮恩：“……”内心其实超想拎着莲华出去揍一顿的，但一看到莲华那清澈的眼瞳时，立刻就把后者是御龙卫的事实忘得个干干净净。他有些后悔把莲华从暗阁调出来带在身边了怎么办，皇上近来越来越宠信她了，万一今后姜家真的被查出有什么，莲华若顾念血肉亲情向皇上求情，想来陛下也会动容的吧。究竟，要不要把莲华调回暗阁去继续当影子呢？

宁淮恩心中还没想好，莲华就已经奉旨出宫去探亲去了。

今儿个是小年，她早已托人带了书信出宫去了白家，姜白氏也是知道她今儿个要出宫的，早早的就提前回了娘家。

莲华出宫时天上落起了雪，洁白透亮的雪花一片一片的往地上落，飞舞着的雪花朦胧了一对父子的视线。莲华站在青龙桥头狐疑地看着太子萧琢玉牵着皇长孙萧子清的手，父子二人慢悠悠朝自己走来，莲华正欲行礼，萧琢玉出声打断了她：“莲华。”

她抬头看向萧琢玉，似有疑问，却听萧琢玉继续说：“听说父皇召了御医请脉，不知可好？”

“陛下康健，殿下可以放心。对了，殿下是要带皇长孙去给陛下请安么？皇上刚刚歇下，两位殿下可以等午时再过去的。”说完，莲华福了福身打算绕路出皇城去白家。没想到萧子清走过来扒拉住莲华的手：“莲华，你要去哪里玩呀，我也要去！”

“奴婢是出宫探亲呢，小殿下还是和你父王回东宫吧，外头下雪了，仔细凉着。”莲华还挺喜欢这个幼崽的，虽然顽皮了些，但是个非常可爱的玩伴。莲华看了眼越来越大的雪势，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若是迟了些吃不上团圆饭不怕，雪下大了她就来不及回宫了。她想要走，萧子清却还是抓着她的手没放开，萧琢玉也一直跟在后头。

饶了路之后，莲华缩在马车的一隅看着莫名其妙要跟着她一起去白家的萧琢玉父子，拧着眉半晌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辆马车是皇帝为了让她回白家探亲早有安排的，哪知道贵为太子的萧琢玉和贵为皇长孙的萧子清也会挤上来。这马车并不大，因为谁也没想到萧琢玉父子会挤进来，马车慢悠悠地出了皇城上了玄武桥后，直奔工部尚书府而去。姜白氏此时正盼着女儿呢，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白家老夫人也念了一句：“外头可是下雪了，怎么天儿有些凉了。”

有个丫鬟起身去外头看了眼，回来回话说：“老夫人是下雪了，雪有些大了起来，奴婢这就去吩咐让人烧个炉子来。”

“多烧两个，莲娘今儿个出宫回来探亲，一路上也不知道穿得暖不暖和，把大夫人做的那件狐裘也拿出来备上吧。”白老夫人话音刚落下，外面进来两个年级相当的女子，一个是新妇打扮一个是未嫁姑娘，前者头发全盘戴了一对孔雀钗，后者簪了一支独翅鸾钗。来的两位是老夫人的孙儿媳苏灵和大孙女白婉宁，苏灵刚过门不久还未有孕，身边侍奉的下人也不多。

苏灵跟着白婉宁给老夫人请安后，各自抱了一个汤婆子坐在了老夫人左右陪着老夫人说话。不多时，苏灵的公爹白婉宁的父亲带着长子白隽风进屋来了，老夫人抬眼就问白隽风：“有你表妹的消息了吗，到哪儿来了？”

“祖母宽心，刚才收到消息，太子与皇长孙殿下也跟着莲华表妹往咱们府上来了。祖父与二叔正在外头让人增添席位，母亲和二婶小姑姑也在让人加菜。”白隽风拱手说完，便走向了自己的妻子：“早前岳父托人来说近来岳母的风寒已有好转，明日我正好休沐陪你一道回家去看看。”苏灵点点头：“一切都听夫君的安排。对了，听夫君说太子殿下也来了，那妾身和妹妹们……”

“你倒不必避讳，只是婉宁跟婉心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要避一避的，到时候席位上设一道屏风也就是了。”白隽风说道。

虽然大熙朝的民风略显开放，并不拘泥男女同席而坐，但来的人毕竟是东宫太子和皇长孙，这些日子朝中也一直在为太子续娶一事吵得沸沸扬扬的。白家没有打算让自家的女儿入宫去当什么太子妃，更不想把女儿送入皇室去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白婉宁听到大哥提起二叔家的三妹婉心，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上次我和心儿妹妹去外头买胭脂，碰见几个登徒子，心儿妹妹引开那几个人之后遇到了一个小公子。”这几天白婉心可是对那个小公子茶饭不思的，也不知道人家是出身哪户人家。

白隽风挑眉：“好了，这种事就不需要再提起了，你与婉心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安排。至于那位出手救了你们的恩人，将来有机会，为兄自会代你们好好酬谢他的。”白婉宁心头也是一怔，随后也意识到自己是口不择言说了胡话，好在祖母和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是了。没多久，白家二房的白婉心和龙凤胎胞弟白隽云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白府外，因为早得了消息知道萧琢玉和萧子清父子要来，外头的地面上铺上了一条红毯。萧琢玉本就是带着儿子悄悄咪咪来白家蹭饭的，更不会大张旗鼓的让人跪迎，白尚书与次子和晚来一步的长子长孙早早撵走了门口的下人，在门内迎接两位尊驾进府。随后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少女才更是让他们眼前一亮，好在白尚书在宫中常和莲华打照面，是认识她的唯一一个白家人。

白家大舅二舅虽然都在朝为官，但少有去紫宸殿站班的时候，莲华至今也没和两位舅舅打过照面。

萧琢玉说：“今日小年，是本宫携子打扰白尚书一家团圆了。小小心意，聊表歉意。”

白尚书伸手接过，却是一枝腊梅，想来应该是在路上摘的。他眼角微微一抽，然后笑着说了声：“两位殿下，里边请——”

莲华方才和两位舅舅和表哥打过招呼，这会儿便跟在了白尚书身后：“太子殿下没什么别的意思，外祖父安心让人把这腊梅拿去装好，到时候放到席面上摆出来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她低声说完，便几步走过来扯了扯白隽云的衣袖：“二表哥带我去见外祖母和母亲她们吧，我从宫里带了些礼物出来，二表哥帮我拿。”

“好，好呀。”白隽云看着莲华的脸，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白隽风在前头给太子父子引路，这时回过头来看了眼又跟着莲华往府门外走去马车上拿东西的白隽云，略微蹙眉。

白婉心正欲起身和堂姐白婉宁去外头看看情况，想知道表妹来了没有，刚从屋里出来便看到漫天飞雪里，白隽云身旁跟着一个穿着桃红衣裙，还裹着一件绯色轻裘的绝色美人款款而来。两人有说有笑的，看上去倒是分外的亲密。白婉心讶异了片刻之后，认出了那个少女的身份：“宁姐姐，那不是那天在街上救了咱们的那个小公子嘛？他当时还说什么，有缘自会相见。”

“呀果真是呢，原来他就是咱们的莲娘表妹啊，怪不得她会那么说。”白婉宁笑道。

白婉心做西子捧心状：“唉，原来我竟是为着莲儿妹妹这几日都瘦了。”

“想来这就是两位表姐了吧，莲华见过表姐。”莲华身影已至跟前，含笑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