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身世

龙御宝盖招风雨，金阶玉梯朝天起。

碧树银台千载立，弱柳残垣君王礼。

——剑三·场景诗·长安

开元二十五年，发生了许多事。二月，圣人恩准“明经”即“道举”考试，为设立初置玄学博士；新罗王金兴光卒，其子承庆受唐王人命继承新罗王位，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再破契丹；崔希逸破吐蕃；名相张九龄遭弹劾被贬荆州刺史等历史大事。除此外，还有一件和莲华息息相关却又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曾在这一年的中秋佳节，圣人处死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

离开秀坊时莲华谁也没有知会，他知道阿幼朵那几个小丫头就在附近偷听呢，便是自己不去告诉师姐她们，也能知道自己是被宫里的人带走了的。先是行船，自秀坊码头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的商船中还藏着一辆皇室的商船，还真是让莲华大开眼界了。上船后，那前来接他的宦官才主动跟他解释，今儿个来秀坊传旨接他入宫本是圣人的意思，因着再过些日子就是又一年的中秋。

仔细算来莲华的生辰也快到了，听大娘说自己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七，恰好是乞巧节的那一天。莲华对于这个生辰没有多大的感觉，反正又不是他真正的生辰，年幼时还喜欢被四海八荒的神仙妖魔们恭祝一下生辰，可这岁数渐渐长高嘛，他就很讨厌过生辰了。任是谁也不喜欢自己一天一天比别人老吧？虽然他是长生不老永生不灭的存在，然而这过一个生辰北境又要十分吵嚷。

他不喜欢热闹，所以已经很久没让天帝为自己办一场似模似样的生辰宴了，如此清静一条龙过个生辰也已习惯，没有旁人打搅自己倒还自在。现在么他已经身处小世界里，是这里的一份子，且他也隐约对自己如今的身世有了些猜测，只是还不能确认。

船至扬州以后，又改道陆路由扬州守城司派兵一路护送走洛道过洛阳抵达长安，莲华这些日子坐在华贵的马车上天天被貌美如花的宫女揉腿捶背的，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一路上有多么折腾。他时不时抱个琵琶坐起来弹弹曲子，宫女就在一旁跪坐在旁讴歌几句，倒是让这赶路的一行人不觉得多无聊枯燥。几天功夫转眼就过去，望见长安外城青龙门时莲华才刚刚从美人怀里睡醒。

万万想不到的是高力士竟然亲自带人在青龙门外等候，莲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阿翁。不知这次圣人因何事召见，阿翁不知能否与我说个一二，也好让草民心中有个底数。”高力士身后的车驾看样子应该是给皇室贵胄用的，略微数一数车驾两旁的宫女和侍卫，莲华正待从马车里出去看情况，高力士便先过来了，“龙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还辛苦？”

“劳阿翁挂记，莲华乃习武之人不觉辛苦，倒是辛苦各位一路相送的兵士大哥了。”莲华观察着高力士的反应，后者却是十分坦然的伸出手来示意莲华搭在他胳膊上，不太明白高力士为何这般，但他还是趁势就这么从马车里出去，再踩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宦官的后背落了地。高力士看了一眼一路护送莲华入长安的那些扬州守城司的将士一眼，说了一声赏，便有人自取接待那些人。

高力士与莲华来到那青龙门外的仪驾鸾车前，这时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莲华奇怪地看了眼高力士，后者什么都没说只是笑呵呵让莲华上车。莲华先坐进去之后才发现原来里头还有一个人，正是现在的皇太子李亨，高力士也坐了进来和莲华面对面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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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只睁开眼和莲华打了一声招呼，就一路沉默不语，反倒是高力士一直在跟莲华说宫里的规矩，譬如见圣人如何跪拜行礼，见了宫中各个品阶的后妃又该如何还礼云云。车驾进了朱雀大街后，李亨又睁开眼来说了一句：“圣人惜才，你只管顺着圣人的意思，便不会如何。”他这话应该是在提醒自己什么，莲华心中明白，但高力士的一句话却让莲华很震惊。

高力士接着说道：“皇孙殿下走失多年，圣人心中记挂的很，只要殿下摸顺了圣人的心意，自有荣华富贵。”

“……”这回，换做莲华沉默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身世或许是和皇室有些许的关联，毕竟当初小七师姐她们把自己从燕地霸刀山庄带走的时候，自己还小，那时候的自己虽然有些许的意识可也什么都记不住。只在几次跟着萧白胭入宫后听过一些老宫女们讲的一些轶事，但那些事情莲华也只是偶尔听来的，其中有一些线索倒是指向了当年皇室有位皇子曾和一个江湖女客有一段风流往事，但没有证据。

因为没有证据，谁又知道老宫女口中的柳家人是谁，毕竟天底下姓柳的人都不只是燕地霸刀山庄一家。

车中的沉闷气氛在抵达了宫门之后被一声细哑的嗓音打破：“国公爷，太子殿下，到宫门了。”

按理来说，这句话里应该把太子殿下放在第一的，莲华只微微用余光打量了一番高力士和李亨之后，心中只觉得虽然是亲儿子，但到底上了年纪的皇帝都有些疑心病，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信任有加的。他在北境看了那么多的从凡间收罗上去的话本子里，不少都写了亲父子反目成仇，遑论如今他自己都成了这小世界里被遗落在外的皇孙？

至于当年自己的生母是真的跟他生父因为感情之事闹不和分开的，还是这位圣人不满生母的出身低微才不满意自己这个孙儿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天又突然念起自己的好了。三人都从车驾里出来，步行入宫，这一路上见过的巡城侍卫不少，还有不少的梨园弟子从路旁经过，其中一些还是和莲华有过交情的。

等入了大明宫，十步一剑士百步一枪兵威严林立的皇室威仪终于在莲华眼前显现，奢华的宫殿血一般的宫墙，肃穆的皇家气息随着脚步越来越靠近，倒也逐渐让莲华那好玩的心思变得沉稳起来。于是，入殿面圣，再到去皇室宗庙认祖归宗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在把自己的名字从龙莲华改为李倇前，莲华曾悄悄问过高力士：“阿翁可知，圣人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世的？”

“这个，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是几年前远近闻名的神算赵明空赵大人算出来的。”说到这里，高力士忍不住又给莲华多透露了一些，“这位钦天监司正颇受圣人信任，历来朝中多有难以决策之事，圣人都会让赵大人测算一番以作抉择。不过这位赵大人多年前不知是开罪了何人，一家子尽数被杀，那灭门惨案至今还是凌雪阁一直未曾勘破的迷案呢。”

言外之意不外乎就是这位赵大人有多么得圣宠了，只不过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把赵家灭门了。

赵家，灭门？这莫非和他在霸刀山庄见过的那个叫多多的小丫头有什么关联么？

————————————霜降·明妃————————————

“十一郎。”一声亲切的呼唤，让正坐在梨园落花池畔与几个舞伎们化妆描眉的少年郎手中微微一顿，那少年身穿粉色舞服，露出雪白小腿和纤细如柳的腰身，手臂上挂着银光闪闪的臂环。待最后一笔描好，他才怫然而起，转过身来走向刚才呼唤自己的这位宫装盛情的娘娘：“十一郎给梅妃娘娘请安。”

少年，正是已得封三百户实封的光郡王的莲华了，他这一世的生父生前虽然王爵被废，但旧时王府府邸还在，如今他就住在原来的光王府邸。因着圣人对他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孙十分喜爱，又有宫中梅妃不时的送礼过来，即便是郡王和亲王有一字之差，郡王府里的待遇和奴仆差役也是一个不差，更是不会比还住在皇子所里的太子他们差了。

光王李琚，还是圣人头一位封王之后就出宫开府的儿子呢。

若不是如此，李琚也不会认识莲华这一世的生母。

梅妃拿着手帕亲和极了的给莲华擦着额角细微的薄汗，温柔道：“累了吧，我让人做了些莲子糕，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多谢娘娘。”梅妃这么一说，莲华就看到她身后走上前来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落花池周围的舞伎歌伶们在向梅妃请完安后，就被梅妃身边的宦官给清场了。落花池边上有一方石桌石凳，坐下来闲聊，吃点心倒是十分消遣的环境。

他自认祖归宗之后不久就已得到了一个新的称号，十一郎，因为圣人的孙儿之中，自己恰好是排行十一的，所以梅妃叫他十一郎也不错，更有一种拉近关系亲近自己的意思。

这倒也是，梅妃入宫伴驾多年，虽有圣宠可是却无子嗣，如今阖宫要么有儿有女要么儿女双全孙子孙女也有一堆，偏她一个没有。没有子嗣倒还是其次，她也动过过继的念头，在大唐就是把孙子过继给爷爷做儿子的也不是没有。但梅妃也知道，与其过继一个需要自己日日精心呵护的奶娃娃，还不如直接来亲近十一郎，便是圣人不会让十一郎过继给自己做儿子也好。

至少十一郎身上有郡王爵位，自己待他好，将来自己也不会过得太差不是么？

这后宫里的腌臜事那么多，她早就歇了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一个凤子龙孙的心思了。

莲华吃着莲子糕，梅妃在一旁十分关切的和他嘘寒问暖的，倒是十分真心。

过了一会儿，莲华因着还要去东乐府取自己让人给修补的一把琵琶，就先和梅妃分开了。

莲华走后，宦官才问梅妃：“娘娘，您为何对这位光郡王这样好呢？”

这也是梅妃身边几个心腹所迷茫的，梅妃得宠，将来何愁没有自己的亲骨肉呢。何况圣人远远没有要认这位郡王做儿子的打算，那么梅妃和这位郡王殿下之间，就隔了一个辈分，梅妃尚年轻着呢，让人喊自己一声婆婆倒真是有些让人发笑的。

梅妃却说：“圣人虽然对我宠爱有加，可这么多年了，我若真能有子，还用等今天？十一郎在外流落多年，虽然出身江湖，但和我也颇是投缘。”

“婢子明白了，娘娘是说郡王殿下通晓音律，能和娘娘成为知音。”那宫女机灵道。

梅妃摇摇头：“非也。十一郎本就是知音，你们忘了他刚入宫的那时候，和我意外合奏过了么？”

经此一提醒，这两人才想起来，莲华一开始跟着那位楚秀进宫教习的时候，就因为迷路和刚入宫的梅妃娘娘合奏过一曲。

这支曲子至今还被记载在梨园的舞乐谱上，圣人每次传召梨园歌舞伎演绎的时候，都听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