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了五台山后,殷陶经常会收到兄弟们的来信,从信笺长度和收到频率来看,就知道京里谁得闲谁不得闲。
殷陶最喜欢的还是四爷和五爷的信。
读四爷的信像是新闻联播,时事版的那种,而五爷的信则像是娱乐新闻,八卦版的那种。
有他两个人的信在,殷陶虽然离京,但是感觉并没有消息闭塞,甚至比之前在阿哥所时了解得更是全面。
正如殷陶预料的那样,京中形势的确很是不好,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来往书信当中毕竟不能写太露骨的东西,五爷写起东西来没什么忌讳,四爷便注意得多,看起来像是在写一些寻常之事,实则表义之下句句惊心。
从四爷的文字当中,殷陶可以感知到康熙对于索额图的深深不满。而索额图明明知道皇帝不欲使其同太子亲近,却依然不管不顾地接近太子,比之前时候更显亲密。
而太子也对索额图十分信任,太子宁愿顶住康熙的压力也要跟索额图站在一起。
进了腊月之后,康熙仍然没有叫殷陶回来的意思,意思是既然出去一个就好好待着,别再回来乱掺和。
不光如此,康熙还看出了四爷想要避世的想法,叫了四爷过来五台山给殷陶和太后过来送些年货。
五爷听说了这件事表示十分羡慕,也想跟着四爷来五台山见见阔别已久太后和十二弟。
康熙眼睛盯着朝臣、盯着太子,盯着北边蠢蠢欲动的各部族和准噶尔,五爷这种游手好闲又不爱站队的皇子在他眼里几乎透明。
对于五爷的请命,康熙连脑子都懒得给他动,直接应道:孝顺长辈是美德,老五就跟着老四去五台山看看罢。
眼看着十二阿哥离京三个月有余,临近新年前后却依然还未回归,京中不少好事者开始分析起了这件事情。
少部分人认为十二阿哥是真的孝顺,是所有皇子当中最是至诚至孝之人,所以皇上才叫他陪着太后去五台山。
皇上对太后也是着实孝敬,故而才着十二皇子奉太后去了五台山,毕竟若是找旁的皇子分忧,万岁是不放心的,只有十二阿哥能叫他放心。
而主流观点则是十二阿哥是不被皇上所喜的,甚至可能做了什么叫康熙厌烦的举动,皇上最近实在不想看到他,正好太后要去五台山礼佛,皇帝便把十二阿哥打包给丢过去了。
这种观点还是有理论支撑的,毕竟大家都知道,康熙喜欢哪个皇子便会时时派了差事,青眼相加,时时提拔。远的有直郡王、太子、三贝勒和四贝勒,最近的有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那是日日都要带在身边的。
既然十二阿哥能陪太后离京这么久,皇上也不给十二阿哥派什么差事,那皇上心中便是没有十二阿哥这个人啊!
更有离谱的说奉太后去五台山不过是幌子,十二阿哥是触怒了皇帝被关在了五台山上。
……
除了这些猜测之外,十二阿哥的婚事也耽搁了下来,似乎成了皇上不喜十二阿哥最有力的佐证。
富察府。
康熙给十二阿哥和六姑娘富察舒怡赐婚没多久后,富察府嫡长女富察若华和三等辅国将军扎克丹的赐婚旨意也颁了下来。
扎克丹是克勤郡王岳托的后裔,只是不是嫡支,后来分封下来也只落了个辅国将军。
殷陶在外侍奉太后暂时不能成婚,扎克丹却没了这个烦恼,圣旨赐婚不久之后,扎克丹看好日子后便和富察五姑娘办了婚礼。
扎克丹父亲早逝,兄弟们也已分家,家中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年纪尚幼的同胞妹妹。
富察若华嫁过去便成了当家太太,家中上上下下都听她一人使唤,没有小姑妯娌比着要强,日子过得也算清净。
但富察若华还是不满足。
京中像扎克丹这样的没落宗室,简直平平无奇到不可思议。虽说对方也姓爱新觉罗,但混得倒不比那些有权势的臣子来得体面。富察若华觉得,嫁给扎克丹的她属于下嫁,被赐婚给这个男人,倒不如撂了牌子叫爹爹给她寻一门亲事更好一些。
正因为舒怡成了十二福晋,自己的婚事才不能太过显眼,毕竟一家子里头总不能处两位皇子福晋。
否则依着她的资质,怎会被赐给这种不入流的宗室之人?
想到这里,富察若华对妹妹的恨意又上了一层。
这日,富察若华回府探望母亲,从石佳氏口中听说了十二阿哥在五台山舅舅未归之事,也同样听说了富察舒怡推迟了婚事。
姐妹俩婚事上的落差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听了母亲这话以后,富察若华心里突然之间痛快起来。
若是这门婚事能够黄了,抑或是十二阿哥人能黄了该有多好。
她也不会再为婚事上比不过妹妹而日日烦忧,每次想起此事都觉得心头郁郁。
扎克丹一向对富察若华不太管束,他本人还想请岳父帮着谋个差事,自然不会为难妻子。
故而富察若华一般会在娘家用了晚膳再回家去。
因为富察若华的到来,舒怡也过来正院用膳。
富察若华不免对着舒怡分析起十二阿哥其人其事来。
“听母亲说十二爷如今还在五台山未归,眼见着就要过年了,万岁连新年都不依十二爷哥回京来过,怕是真的恼了十二爷也未可知。依着我说,六妹还是要早作打算,若是当初运气再好一些,嫁得十三爷或是十四爷便也免了这场风波。”
看着姐姐这一副表面担忧实则内心激动的样子,舒怡只淡淡应了一句便不再做声。
既然她能当得起作为十二福晋的荣耀和身份上所带来的好处,自然也受得了因着这门婚事带来的委屈。
这世上不能什么好事都是她一个人的。
石佳氏虽然心中向着长女,但经过这些日子来自马齐的耳提面命,早已将舒怡认作了彻彻底底的主子,并不敢当着舒怡的面乱说。
她对于十二阿哥不回京过年这事虽然着急,但并不是为着舒怡,而是更担心富察氏一门的荣华。
十二爷不被皇上所喜,短时间内也不会担上什么差事是一定的了,只求十二爷万万不要得罪皇上什么,连带得富察氏一门惹了圣上厌弃才好。
准岳母和未婚妻不知道的是,她们所担忧的“十二爷”殷陶正逍遥地禅房外的空地架起了烧烤架,上头烤着玉米、红薯和芋头,旁边还有各色蔬菜拼盘的铁板烧。
托了噶礼和太后的福,殷陶最近简直把素材吃出了花儿来。
殷陶午间用过蔬菜铁板烧后,晚间又用了些糖炒栗子便早早睡下。
第二日山上便飘起了雪花,四爷和五爷也在这初雪的天气里打着油纸伞踏雪而来。
两人上山之后自然是要先过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看到两位远道而来的孙子眯了眯眼睛,有些担心是皇帝请他两个来接她回去的。
说实话,她在山上还没住够呢,好容易出来一趟,下次再过来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她现在真的很是不想回去。
幸好老四也老五过来也不是为着接她回京,而是过来送年货顺便陪她老人家过年的。
太后听老四和老五这么一说便高兴了起来,寺里不沾荤腥,太后便叫厨师做了一桌子精致的素食来招待几个孙儿。
四爷吃着山中清甜的小青菜很受启发,嘱咐殷陶开春后可以在后山种点小菜,并打算给殷陶提供一些技术性支持。
殷陶点头应了下来。
反正他现在也闲着没什么事情,种点小青菜自己拿来吃也是好的。
太后晚间睡得较早,兄弟三人便去了殷陶的房间开了素酒吃着小菜聊天。
三人聊着聊着便聊起了建府的事。
四爷将给十二弟盖房子的很多细节规划都给殷陶说了,对于未来雍正帝的审美,殷陶还是十分信赖的,一听就是兼具了美观性和实用性的想法,并且很是有逼格。
殷陶表示很是满意。
五爷有些郁闷地坐在一旁吃炸花生米,其实他也想给十二弟盖房子的,但奈何当初争不过四哥,只落了个给十四盖房子。
十四这孩子惯是人心不足的主儿,即便自己再是上心也不会落他个什么好话儿。
五爷过来五台山之前,康熙曾经宣召他去乾清宫一趟,叫他留在五台山顶替十二一段时间,等到十二回京待两个月后再回来换他。
五爷估计老爷子也是想儿子了,毕竟好几个月不见了,想叫十二回去给他看看。
对于陪太后在五台山礼佛一事,五爷还是很向往的,自然很欢快地便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过完上元节后,四爷和殷陶启程,五爷则留在了五台山。
殷陶是被康熙传召回京的,回宫后的第一站自然先去了康熙那里报道。
殷陶不过几个月没见康熙,便发现康熙相较上次见面有些很不一样,憔悴当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似乎遇到了什么很是棘手的问题。
据四哥的那些信及前几日和四哥五哥的聊天来推断,殷陶觉得,令康熙这般进退为难之事大抵还是与太子有关。
太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储君,而今有了大半朝的文武官员支持,康熙对待太子的去留问题也是轻不得、重不得,但想要太子摒弃私心完全向着他这个皇帝也是不可能。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现任君主和下一代君主本身就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对立关系在里头。
殷陶对康熙禀告了太后近况,又陪康熙聊了几句山中趣事。
康熙虽然一直在上头听他说话,并未表现出什么不耐,但殷陶仍感感觉康熙似乎有些乏了,便很识相地起身告辞出来。
康熙的确累了,也没再挽留殷陶什么,只是吩咐他回阿哥所好生歇着,又亲口吩咐魏珠送十二阿哥出门。
殷陶还给太子带了几卷佛经,打算从乾清宫出来后再去毓庆宫一趟。
谁想魏珠刚刚把殷陶送出乾清宫地界,就对着殷陶委婉提醒道:“依着万岁的意思,十二阿哥还是回阿哥所安生歇着为好。太子爷身体不适,毓庆宫已经闭门谢客一月有余了。”
殷陶愣了一下。
四爷过来五台山之时还并未提及此事,此时也过了不过两个月时间,毓庆宫便已经不见人了。
如今情况已经这样严峻了么?
殷陶定了定神,取下手上的玉扳指给了魏珠,算是答谢他及时提醒的情谊。
殷陶走后不久,康熙便歪在榻上打了个盹儿,到了黄昏时候睁开眼睛,梁九功迎上来报道,大学士马齐在外求见。
康熙这才想起来,是他昨儿叫了马齐过来商议将治河敕谕成书一事,便叫梁九功请他进来。
十二阿哥去了五台山已将近五个月,依然不见被召回京中的消息。
马齐心中也是惴惴。
即便理智上马齐认为十二阿哥年纪小,身上连差事都没有,不会触怒皇上什么。
但人都道“关心则乱”,他在十二阿哥准岳父的位置上,也难免想得有些多,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外界所言,十二阿哥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门亲事迟迟不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康熙方才刚刚接见了十二,如今看到马齐后突然就想起了他家六姑娘和十二的婚事。
十二在外替自己尽孝,自己自然也要给他安定好后方。
马齐行礼过后,康熙叫梁九功给他赐了座位后便夸起了十二。
“十二这孩子自幼就是极为孝顺的,去年太后卧病之时,也是他时时随侍左右。如今也只有他跟着太后去五台山礼佛,朕在京中才能放心一些。”
马齐捧场道:“皇上和十二阿哥都是至诚至孝之人,臣等敬服。太后她老人家本就福泽深厚,又有您这般记挂着,想来老祖宗必当事事如意、福寿安康。”
康熙对着马齐点了点头:“朕听闻你家六姑娘素日里也是极孝顺的,两人日后结为连理,想来最是合得来的。六姑娘能有如此品性,也都是你这个做父亲的教养得好。你在外为国尽忠,在家养德育贤,倒也是臣子当中典范了。”
马齐忙跪下来替家中六姑娘谢恩。
既然舒怡被皇上夸赞了孝顺,不管他家姑娘本人是否真的孝顺,皇上说她孝顺就等于给她贴上了一个永久性的标签,除非再被皇上亲手揭下来,否则谁都不能再说他家姑娘的不好。
马齐这会子才感觉出,皇上对十二阿哥是极为上心的,故而就连没过门的舒怡也受到了皇上的嘉奖和夸赞,所谓“夫荣妻贵”便是如此。
皇上这几句话不光安定了他的心,对他家姑娘的品性做了肯定,同时也肯定了他这个人为朝廷、对家庭做出的贡献。
马齐那个激动啊,恨不能再为康熙鞍前马后效力一百年。
殷陶出了乾清宫后,想着阿哥所也没什么必要之事,便转头去了长春宫。
万琉哈氏也得了儿子即将归来的消息,如今已是小半年不见,几乎日日在盼着,今日也算是终于把殷陶盼了回来。
殷陶刚刚到了长春宫,万琉哈氏便着人上了殷陶素来爱用的茶点,还有一大盏新鲜的牛乳。
小半年不见,殷陶瘦了,高了,看着也似乎更壮实了些。
万琉哈氏拉着殷陶坐了下来,又取了一个剔红云纹圆盒打开,里面是四样鲜果蜜饯:“这还是昨儿良妃送过来的,说是吃着极是清爽适口,你这一路奔波过来,想来胃里也不好受,配着茶水用上一点儿压一压也是好的。”
殷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蜜饯上头:“卫母妃如今已经封妃了么?”
万琉哈氏也没想到殷陶的关注点在这上面,她微微一愣,道:“是啊,刚过了新年便封妃了,只是万岁依然没说要何时行册封礼。”
当年良妃的嫔位那可是封了足足十年才行的册封礼,这妃位也只是口头晋位,册封礼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殷陶心里也是了然。
这一看就是康熙为了制衡太子,故而壮大直郡王一系力量才提拔了八爷的生母良妃。但即便给了良妃晋位,却跟从前一样,依然没有给她行册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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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陶觉得,康熙就是用这事同众人表示:良妃虽然是朕要封的,但朕只是随便封封而已,心里头其实并没有很想承认卫氏的妃位。
殷陶想起从前万琉哈氏对自己说过,良妃也是个可怜人,自幼生得花容月貌,美艳动人,却只能在辛者库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自己的前半生。
后来好容易得了皇上青睐,侍寝成了常在,便几乎将自己的一颗心都落在了皇上身上。
可奈何皇上心里虽然有她,但也绝不会只有一个她,后妃众多,即便美丽如良妃,也不能在康熙的心目中占据什么特殊的地位。
万琉哈氏此时说起良妃,口吻依然惋惜。
殷陶从前了解这段历史之时,也觉得良妃的确可惜。
殷陶觉得八爷母子也是老工具人了,每次需要制衡太子的时候,康熙就把他两个推上去,但在康熙心底里面,却还看不起他母子两个。
八爷这样八面玲珑的性子,也不是一日便能长成的,终归也是这些年经历了太多事情的结果。
八爷后来的失败,被康熙一撸到底,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剑指储位,联合群臣逼促康熙立自己为太子,却不知道他这位皇父却从来没有将他纳入继承人之选。
身处夺嫡旋涡之中,人人都会身不由已,康熙亦然。
直郡王、八爷是制衡太子的工具人,三爷、十三是制衡直郡王的工具人,四爷是干活的工具人,自己和五爷是尽孝的工具人……
说起来,大家工具人,也没有谁比谁高贵了。
殷陶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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