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画卷

白柳楼七层，一袭黑衣的苏秉承独自啜饮，目光在窗外风景上流转，时不时幽幽叹息一声，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厮躲在门后战战兢兢随时待命，他已知道眼前人的身份，虽已卸下官职，但也依旧是个人物，怠慢不得。

“酒空了。”苏秉承忽然说。

小厮抱着酒坛走过去，却见到苏秉承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苏将军为何不愿意见我？”声音从六楼的台阶处传来。

“你想见苏将军，这里可没有。只有一个爱喝酒的普通百姓罢了。”苏秉承道，“酒空了，上酒。”

小厮这才明白苏秉承先前的摆手并不是对他所做。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退回门后时，朝台阶瞥了一眼。

那是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绫罗绸缎，腰间佩玉，身后跟着四个娇美女侍，同样一身珠光宝气。

“苏将军哪里话？”公子笑着走到桌边，“在姜戚的心中，苏将军永远都是那个三千破虏的飞马将军。”

他敲了敲桌子，从女侍手中接过一杯酒，对着苏秉承恭敬一拜：“还请苏将军赏脸，容我敬上一杯。”

苏秉承沉默，自顾自仰头喝了一杯：“坐吧。”

姜戚笑容更盛，喝了酒坐了下去。

“之前在陛下殿外，无意冲撞了苏将军，还请将军见谅。”姜戚道。

说起这事，苏秉承心中一动。他对姜戚突然入殿本有疑惑，此刻后者主动提起，更加勾起他的好奇。

“敢问姜公子入殿，所为何事？”

姜戚面上带上一抹羞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望了一眼躲在门后的小厮，挥了挥手。小厮知趣离开。

“想必苏将军已经知道闹得满城风雨的传闻了？”姜戚小声说。

“公子是说，满城士兵终日巡逻的事？”苏秉承道。

姜戚点头。

苏秉承沉思道：“我听人说起过，表面上巡城是为了搜查敌国间谍，实则另有隐情，还牵扯到某些朝中之人的腌臜私事，说是帝都的贵人逃了小妾，满城派兵寻找……”说到这里，苏秉承一愣，想起费都尉的话。那个逃了小妾的贵人，好像正是眼前的姜戚。

姜戚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苏秉承面色变冷，多年军旅生活，最见不得就是蝇营狗苟之事。如今满城士兵，居然被派去抓捕一个女人，实在丢大烈军威。但如今自己一介布衣，也无法对对面大鸿泸之子发作。

他只得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闷酒。

姜戚早已料到苏秉承反应，他把身体微微朝前靠去，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摆在桌上，小声说道：“将军莫要生气，此事还有隐情。”

苏秉承伸手将布包抓到面前，打开一看，却有些愣住。那是一片洁白的羽毛，羽根晶莹如玉，羽丝却柔滑如缎，必然不是凡品。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传说中的神鸟风喉拥有这样的羽毛。

苏秉承疑惑，不知姜戚拿出这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姜戚道：“将军难道还没想明白吗？这是一枚‘羽’啊。”他刻意在羽字上加了重音。

苏秉承一惊，终于明白了姜戚的意思：“你是说，如今正在抓捕的那个女人，是个羽族？”

但随后，他又镇定下来：“来到大烈的羽人虽然稀少，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光是每年来通商的羽族商人就有许多。你们要找的这个女人，身份想必不一般吧？”

“是。”姜戚点头，他干笑一声，“不过此事不允许外人知道，还请苏将军见谅。”

“既然不让外人知道，你又来找我做什么？”苏秉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话说到这里，他反而完全平静了下来，他已经明白，姜戚必然有求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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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戚自知已被苏秉承完全看透，也不扭捏，笑着站起来又鞠一躬：“此事过于隐秘，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陛下如今已荒废朝政，大皇子忧国忧民，与这位羽族女子的会面，关系着整个大烈的安危。因此——”

“大皇子命我前来秘密会晤苏将军，还请苏将军亲自出马，找到她。”姜戚的话语掷地有声。

苏秉承思忖片刻，姜戚的话语中透露太多信息。他是为大皇子办事，而这羽族女子，又是怎样的惊人身份，居然能牵扯到整个大烈？

见苏秉承犹豫，姜戚又道：“苏将军忧国忧民之心不亚于大皇子，还请苏将军务必答应此事。大烈存亡，危在旦夕。”

“告诉我那女子的身份。”苏秉承沉声道。

“还请苏将军先答应此事。”姜戚道。

苏秉承目光在姜戚身上游移，最终沉默良久，点头答应下来。

“既如此，还请苏将军秘密同行。大皇子会当面和您详谈。”

“大皇子如今在柳愿城？”苏秉承奇道。

姜戚神秘不语。

二人离了白柳楼，姜戚将早已备好的武士服交给苏秉承，换了衣服，伪装成姜戚侍卫，二人仍避开大路，从无人小路穿行，到达一处大宅书房之中。

如此严肃，刻意避人耳目，更叫苏秉承内心紧张，深知要寻找的女子来头不小。

书房外两名武士目不斜视，姜戚交出一块令牌，二人看了才开门放行。书房内檀香阵阵，隐隐听得有一人不时叹息拍掌，二人走近了，依旧浑然未觉。

苏秉承想拜，姜戚伸手拦下，微笑摇头，示意苏秉承稍安勿躁。

大皇子朱元白身着便装，一手撑头，歪着身子伏在桌前，苏秉承瞥了一眼，大皇子在读《文圣贤说》，正读到《文圣谏帝》。

“……是故父无德，则子不孝。君为天下之父，百姓为君之子，焉能懒朝政而令天下堕矣？倘君无德，则百姓不孝矣！”

大皇子自言自语，闭眼沉思，随后睁开双眸，合上书本，站了起来。

“苏将军久等了。”大皇子转过身来，笑着行了个歉礼。

“不敢。”苏秉承立刻还礼。

大皇子指了指身前椅子，示意苏秉承坐下，姜戚察言观色，识趣地推门离开，为二人准备茶水去了。

“苏将军既然愿意来我这里，想必是已经答应了。”大皇子道。

苏秉承微微点头，疑惑道：“不知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还请大皇子解惑。”

朱元白微微笑道：“此事先不急。我先将那女子画像交给你。”说着，大皇子又起身，从桌下抽屉中拿出一副画卷交至苏秉承手中。

苏秉承接过，拉开画卷的一刻，有些惊骇。画中有湖泊，湖泊边一个妙龄少女以湖面作镜，掩面哭泣。女子应是羽族，背后雪白双翼却只剩下一只，另一只被人残忍斩断，断口处触目惊心的血红。

“这……”苏秉承呆呆地说。

“此画叫做《落难少女》，画中断翅少女便是我们要寻找的女子。”大皇子道，他的目光在画上游移，见到少女断翅便轻轻叹息一声，而后看着少女的脸庞，深深迷恋。

苏秉承于是又看了一眼画卷，心头仍有许多不解：“这女子为何断翅？”

大皇子摇头：“不必多问，你只要知道她的长相就可以了。”

苏秉承面上闪过一丝不快：“苏秉承一不知少女名讳，二不知少女来历，三不知大皇子用意，即便苏秉承将全城翻个底朝天，恐怕也一无所获。”

大皇子沉默片刻，又轻轻叹息一声：“苏将军切勿动怒，非我不愿，实是不能。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苏将军知道太多，或许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犹豫一会儿，又开口道：“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苏秉承大惊：“大皇子也！”

正此时，姜戚捧着茶托推门而入。大皇子生生将要说出的话憋了回去，他朝着苏秉承略微点头，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姜戚为二人斟好茶，便退到大皇子身后垂头站立，仿佛老僧入定，不闻不问。然而大皇子却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多说。

苏秉承心中又是一疑，姜戚莫非不是大皇子的心腹，怎么一直在躲避关键的话题？

大皇子忽然捧起《文圣贤说》，念道：“立长为君，众兄弟虽有二心不敢妄动。立贤为君，则兄弟相妒，手足相残。上行下效，天下乱矣。长子虽庸，守天下尚可。”

这段话说的是太子昏庸，皇帝想要废太子，立贤明的八皇子为储君。文圣贤听后立刻进殿规劝，希望陛下打消废太子的决定。

他说一旦开了举贤为君的先河，那么其他同样有才能的皇子心中就会不服，怀恨在心，时时刻刻惦记着皇位，如此一来，迟早会发生夺权之事。如果皇家这样做了，老百姓也会跟着模仿，那么家家户户都不得安宁，天下迟早也会大乱了。

苏秉承不知大皇子忽然念起这一段，究竟是何用意。按说本朝皇帝一共也只有两位皇子，二皇子自小被下令远离权力中心，早已无法再争皇权，大皇子根本毫无后顾之忧。

除非……除非他死了。

苏秉承大惊，再次看向大皇子，发现大皇子嘴角苦涩，盯着手中书本出神。

“姜卿，先送苏将军回去吧。我有些累了。”大皇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