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决心

真是孤独。

哈图听着没有门的石洞外，嗖嗖刮过的风声，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被所有人抛弃，丢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沼泽中。

床边的那个男人像是一具永恒的雕像，默默地闭眼，一动不动。

哈图很想去摸男人背后的巨剑。他觉得那把剑带着一种特殊的魔力，锋利的边缘包含着一种凌厉的杀气。只要自己碰到了剑，就可以将自己内心的孤独斩杀干净。

“你醒了？”那个男人睁开了眼，正在看他。

哈图觉得男人的脸莫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身体好些了吗？”男人笑了一下，声音低低地，“你是阿堪图依的血脉，受了伤比常人恢复起来更快。”

“好些了。”哈图回答。他不敢去看男人的脸，目光又落回那把巨剑。

“你想摸摸看吗？”男人说着，拔出了背后的巨剑，“但是不能让你碰。这是我的剑，属于你的剑要你自己去取。”

男人将巨剑插进地面，狂风吹拂，犹如风中的帝王。

“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男人说，“我向你保证。”

“你是谁？”哈图问。

男人沉默着，许久后默默地说，“是一个不甘死去的冤魂。”

……

“进来吧。”决苍下令。

男人抱着哈图走进黑暗的大殿之中。哈图从未来过这里，他被羽族的士兵们丢弃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晕厥昏迷了。

决苍的眼睛在哈图的脸上扫过，他凝视着两个人的脸，最终轻轻笑了一声，“有趣。”

也许他发现了什么，可是他并没有说。他只是对着身后的一个武士使了眼色，武士搬来椅子，决苍一指：“坐。”

哈图被男人安置在椅子上，男人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略有些不安的内心平复下来。

“阿堪图依的王子，你为什么会被人流放至此？”决苍轻轻地笑着，“是夺权失败了吗？像你的叔叔哈伦及，还是像我们的祖先纳吉流？”

大殿中传来阴阴的笑声，躲在暗中的武士们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哈图被他们的笑声再次吓到，心中的孤独和悲凉更胜往昔。来到这里，基本是注定了死亡的结局了，只是死亡，也许还只是最轻松的后果。

黑鸦对羽族的恨，绝对会以各种极刑降临在自己身上。

正当哈图这样想的时候，身后的男人忽然松开了一只搭在肩上的手，他默默将自己的巨剑拔出，猛然插进地面，如同雄狮一般咆哮：“肃静！”

哈图诧异地回头，看见男人威武如帝王：“面对阿堪图依的子嗣，你们这些败者的后裔最好心怀尊重！”

他的话语落下，大殿之中忽然狂风大作。汹涌的狂风肆虐，谁敢说话，风就灌进他的口中，搅烂他的舌头。

“停下吧。”狂风之中，决苍长发飞舞。

风在瞬息间静止。

决苍微微欠身：“是我的错。”

“我们具有共同的目标，”哈图听见背后的男人说，“别让我们变成敌人。没有人愿意当我的敌人。”

“你的敌人在东方，和我们一样。”决苍笑着说，“我们是战友。”

男人点头，拍了拍哈图的肩：“我们的时刻到来了。”

哈图疑惑地摇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参与了什么大事。

见到哈图的目光，男人笑了一声：“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抢回来。”男人指着东方的扶风树，“那里，就是我们的as！”

哈图的瞳孔猛地放大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要和黑鸦联手，进攻羽族？”

“不是我。”男人低声说，“是你啊，伟大的未来的王。”

他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肯定，仿佛神谕一般洞察了未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哈图一时之间恍惚了，透过男人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

是一头撞死在王座的女人，是悲愤惊怒的老人，是满眼泪痕的少女，是满身伤痕的自己。

他突然觉得心底愤怒极了，好像有一团火烧起来，连自己也要被烧得干净，只有更大的痛苦才能减轻他的痛苦。

他捂着头嘶吼起来，眼泪却一滴滴落下。

身后的男人也在落泪，轻轻地说：“就是这样，宣泄我们的痛苦吧。”

哈图的声音慢慢低弱了，他刚刚从大病中恢复，体力耗尽，已经睡着了。

决苍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站在哈图背后的男人，看着他的泪痕，心中的猜想愈来愈笃定。

“你有计划？”决苍问。

“已经准备太久了。”男人叹息。

决苍点头，又问：“什么时候？”

男人摸了摸哈图的头，闭眼沉思，“一个月之后，羽人王成婚之时。”

……

哈图望着床上年轻的自己，那张苍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他不由伸出手指在他的脸和自己的轮廓上轻轻触摸。

他的脸已经苍老了，带着中年人的枯槁和亡者的冰冷。但是床上的那一个不同，他才刚刚成人，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初露峥嵘。

哈图收回手指，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当年来到这里，被他们折磨地死去活来，但他们越是折磨我，我就越恨，不是恨他们，是恨羽族，恨弟弟，也恨自己。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死，只有活下去，才能复仇。”

楚月啼听着他的话，又看了看年轻的哈图。“你改变过去了。”

“是。”哈图笑了一声，“总不忍心再看到自己被黑鸦折磨。”他收了笑声，冷冷地说，“我拥有以后几十年的记忆，即便是假的，我也想要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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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鸦把我吊在悬崖上，用刀子割破我的皮肤，那些秃鹰嗅到我身上的死气，整天在头顶盘旋，就等着我死了吃我的肉。”哈图说，“我被吊了十几天，只有雨水可以喝。后来秃鹰落到我身上，我就咬断了它的脖子，连着羽毛一起吞了。黑鸦的武士见我这么多天没有死，好奇过来一看，我就扭断他的脖子，逃出来了。”

“可是我没有走，”哈图说，“我又回去了。一个人杀到决苍面前，告诉他，我要复仇，我要黑鸦陪着我一起复仇。”

“决苍骂我是疯子，我说我就是。只有疯子才能干成大事。”哈图又冷笑，“我以前就是太软弱，才落得这个下场。后来我想明白了，软弱的人什么也干不了。”

哈图站起来，缓缓张开双臂，冲着石洞外的天空拥抱：“软弱的哈图已经死在了黑鸦山岭，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复仇的亡灵！”

楚月啼觉得浑身一冷，好像又回到了镜子山腹中，那个白骨森森的月轮宫中，哈图还是那个哈图，即便看上去是个和煦的中年汉子，但他的本质，仍然是不变的。

他悄悄握紧了木刀，哈图身上散发出来的无穷敌意实在让人不得不警惕。

可是哈图忽然像是破败的柳絮萎靡了，他收回了双臂，又坐回床边，看着床上年轻的脸发呆。

“毕竟是假的啊，”他轻轻地叹息，“我始终还是失败了。死掉的人活不过来了。”

哈图捂住脸，“如果我失败了，他们就要再死一遍。”

楚月啼的心颤了一下，他不敢想象那些人死前的惨状。他想起行宫之中，翼无展和决苍意气风发的比武，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强大的两人，最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值得吗？”楚月啼喃喃地说，“看着他们再一次上战场？”

“值得。当然值得。”

哈图用力喘息，哀伤地说：

“我们注定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