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虚妄与相

修竹在心中敲着木鱼，这是他这几天想出来的新法子。只要在心中默默冥想，就可以不吵到别人了。只是这样做有一个弊端，他敲木鱼的时候，就只能敲木鱼，没办法默背心经了。

师傅说闭口禅最重要的，就是日复一日的坚守。你需要把心中所想每日在心中重复一万遍，让那句话变成你的信仰，让信仰发挥出巨大的力量。

这是一种本质上并不存在，却确确实实可以展现出来的力量，叫做神迹也并不为过。

修竹于是在心中想，自己究竟要把什么作为自己的信仰呢？在寒山寺的古潭边，小和尚望着幽静的潭水发呆。忽然就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师傅说今天会有一位他的好朋友要来拜访，据说是来自很遥远的扶风岛上的羽人。小和尚不知道一辈子也没出过寺门的师傅是怎么结识羽人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师傅是个了不起的人，每一年重大节日，王侯将相都会来拜访他。

“这便是我的徒弟修竹了。”师傅领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寺院后门，小和尚发着呆，他听到师傅的声音，抬起头。老人的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

“是个小光头啊。”他听见那个女孩子说，“呆呆的，像个木鱼。”

“帕雅，不要乱说。”女孩子被训斥，却迈开步子捂着耳朵跑开了。

后来小和尚再见到她，还是在寒潭边。他正在闭眼冥想，一睁开眼，便看见女孩子脸上细细的绒毛。她坐在小和尚面前，托着腮望着小和尚的眼睛。

其实并不是眼睛，她在数小和尚的睫毛。可是那样是免不了对视的。小和尚觉得有些慌张，师傅教导的四大皆空顿时忘了个干净。

“船要流走了，你还不赶紧套上桩子？”小和尚听见有人在说话。

他一愣，低下头看见手中多了个绳头，绳子的另一边连在一艘轻薄的小船上，正随着水流轻轻漂荡。

四周不知什么变了景色。这里似乎是什么岸边，用力一吸，可以闻见很浓重的水味——一种青草和鱼腥味混杂的味道。

说话的人坐在他身边，穿着一席黑衣，带着古怪的长帽子，口中叼着一根水草，望着小船出神。

“赶紧套上桩子，船要流走了。”他又说。

小和尚于是傻傻地低下头，岸边有一个已经生锈但钉得很紧的大铁钉。

“你是谁？”小和尚情不自禁地说，随即又捂住了嘴。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闭口禅并没有引发力量。

“我是一个窥心之人，”他笑着脱下帽子，“我的名字是凤安歌。”

“船要流走了，你不套上桩子吗？”凤安歌笑着指着水面。

小和尚站在岸边，看着那条小船随波逐流，手中的绳子一点点拖拽，像是在和他角力。他看见小船里有一个赤裸的女人坐了起来。

那是色相，不能看。

惊慌失措之下，小和尚扔下了手中的绳子。

小船慢慢漂远了，船里的女人惊呼，依稀可以听见她惊恐的呼救声，好像在说她不会游水。

“船要流走了，你不救她吗？”凤安歌说。

师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眼戒已破，不能再造杀业。小和尚不再多想，脱下自己的外衣，纵身跃入水中。

他慢慢靠近了小船，可这时候河水却旋转起来，河水中突然多了一个深邃不可见底的洞，河水倒灌进去，小船也飞快打着旋被吸进去。

女人愈加惊恐，小和尚拼命游过去，他对着女人喊：“伸出手，拉我上去。”

女人伸手，小和尚上了船。河水在一瞬间平静下来，只剩下飘摇的小船在河水中泛起涟漪。女人把小和尚搂在怀里，柔软的东西贴在他的脸上。

他又破戒了。

女人笑着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小和尚闭眼摇头：“佛家慈悲为怀。女施主不必道谢。”

他很想推开女人，可是不敢碰女人的肌肤。女人一直搂着他，不知不觉，小船漂得更远了。

脸颊忽然刮过呼呼的风声，小和尚偷偷睁开眼，看见小船像光一样飞快的前行，两岸的景色急速倒退。在这样的速度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脸和头顶很痒，寸寸黑发长了出来。

女人搂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但是嘴唇贴了上来。女人的肚子慢慢变大，在一声剧烈的痛苦叫声之后，女人生下了两个婴儿。

“是我们的孩子。”女人说。

小和尚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自己站在岸边，手中还拿着刚刚脱下的外衣。凤安歌在他身边躺倒，嘴中叼着一根草。

“船要流走了，你不救她吗？”

“心魔幻相，皆是虚妄。”小和尚闭眼，在河边坐定。可是那女人的呼救声一声接着一声传入耳朵。

“不救吗？”凤安歌一遍遍地说，像是在替女人哀求，“船要流走了。”

小和尚忍不住睁开眼，看见河中的漩涡将船吸了进去。船翻了，女人落水，她姣好的身躯在浪花中若隐若现。

他的心里微微一动，又低下头默念佛经。

女人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她被巨浪拍到空中。女人在笑，她的双腿洁白，并在一起，慢慢摆动着。

“你要看吗？”凤安歌说，“小和尚？”

小和尚犹如当头棒喝，又闭起眼。可是女人的样子却继续出现在脑海中。他觉得脑子里的女人并起的双腿摆动，慢慢融合了，化成一条鱼尾，又落入水中，像是传说中的鲛人。

“那是一条鱼，还是你的欲？”凤安歌在他耳边轻语，“你已经破了眼戒，睁开眼看看又何妨？”

小和尚于是睁开眼，看见自己站在岸边，双手合在一起，捧着一手河水，有一条白色的小鱼在他的手中欢快游动。

“放了这条鱼，还是接受你的欲？”凤安歌又在说话。

那条鱼亲昵地亲吻着小和尚的手指，用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掌纹。小和尚心中又是一动，痴痴望着鱼儿没有动作。

白色的小鱼双鳍慢慢摆动，小和尚眼花了一下，似乎看见鱼鳍长出了羽毛。他心神巨震，手一抖，鱼儿落入水中。

“羽？”凤安歌终于大笑，“这便是你的欲了。”

鱼儿越来越大，每一片鳞片都变成羽毛，最后那只鱼变成了一只鸟，在空中盘旋。鸟落在小和尚肩头，它的翅膀末端在小和尚头顶抚摸了一下，随即又升入天空。

一个女人从空中悠悠落下，无尽的白羽在她身边如同雨水一般片片飘落。

“帕雅……”小和尚喃喃地说。

帕雅对他笑了一下，钻进小船里，被河水推送，流向了河流的尽头。

小和尚怅然若失。

“船要流走了，不去追吗？”凤安歌说，“你心爱的姑娘就要消失了，不去救她吗？”

小和尚迈开步子，沿着河岸一路追赶，他冲着帕雅大喊，可是嗓子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怔在原地，明白自己的闭口禅一生只能说一个字。

凉气从每一寸泥土中散发，河水结冻了，小船被凝固在河水之中。时间慢了下来，直到最终静止。

小和尚看着凤安歌一步步走到河水之中，踩在结冰的河面上。他的靴子将河面踩得嘎吱作响，每踏过一步，冰面破裂如同碎纹。

“你动了凡心了。”凤安歌说，“这船载着你的欲。”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小和尚觉得自己心中生出一股怒意，像是被凤安歌玩弄的一只宠物。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咪咪阅读，iiread安装最新版。】

“我是你的心魔，是你的劫。”凤安歌笑起来，“你想修得大道，就需要走出心魔，渡过你的劫。”

“怎样才能走出？”

凤安歌不说话，只是绕着船又走了一圈，冰面的破裂越来越严重了。

小和尚明白他的意思。只有放下心中执念，才能走出去。

他着相太深了。

“让船流走吧。”凤安歌说，“断了情根，方成大道。”

小和尚踏着冰走近小船，他看着帕雅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再一思考，已经记不起帕雅的长相了。他回到寒山寺的寒潭，发觉从来没有什么羽人，没有什么小姑娘。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小和尚迷惑了，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师傅说世间一切都是虚妄，都是相。修佛就是为了看破这些相。你要是看清了，放下了，你也就是佛了。

那么佛究竟还剩下什么？

小和尚凿开冰面，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他真真实实的脸，明明存在着，为什么虚妄呢？

“水中的是谁？”他问自己。

倒影说：“是你，也是我。”

“你是谁？”

“是你，也不是你。”

“我又是谁？”

“是你自己。”

小和尚沉默了，他忽然笑了。

凤安歌本能感觉有些不对，和尚不该笑。他看着小和尚一拳拳砸开冰面，鲜血淋漓，为小船破开一条前行的通路。

“是要放下了吗？”凤安歌内心窃喜。攻心之术，就要成功了。

“再见了。”小和尚回头凝望一眼，不知在对谁说话。他将小船往前轻轻一推，而后，在凤安歌惊骇的目光中，跳上了小船。

“你不放下，反而要跟着船一起走吗！”凤安歌吼叫起来，“你身为出家人，修的什么佛！你这样做，只会让一身修为尽失！”

小和尚不理他，在帕雅身边坐下，默默念起佛经。

凤安歌慌张起来，又施展攻心幻术，将场景拉回as。

小和尚站在水边，手中握着绳头。凤安歌焦急地对他喊道：“船要流走了！和尚，让船流走！”

小和尚笑着脱下了自己的外衣，他没有了修为，硬是凭着体力游到了船边。

“拉我上去。”他对着船上的女人说。

女人伸出手，凤安歌又在叫：“不能接，这是你的欲，接了万劫不复！”

小和尚伸出手上了船，在女人身边坐下。

河水中突然出现漩涡，巨浪拍击，小船已飘摇不定。

“跳下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凤安歌在岸边咆哮。

小和尚不回答他，他只是看着女人的脸，觉得那张脸格外真实和清晰，并不虚妄。

“你不该这样做的。”帕雅说，“我们要一起死了。”

“不会的。”小和尚笑着摇头，他挡在帕雅身前，对着即将到来的巨浪屏息凝神。

师傅，我找到属于自己的信仰了。

小和尚深吸一口气，手结莲花，嘴唇轻启。

“退！”

那一刻，巨浪倒排，漫天乌云散去，金光散在河面，仿若神佛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