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行宫,昏暗大殿之内。
斥候枚兰和弟弟长跪不起,额上已有丝丝冷汗流下。
“这么说,这个人非常了解我们。”黑王决苍说。
“是。”
王座上久久的沉默,压抑地令人窒息。枚兰和弟弟动也不敢动,他们能感受到黑王的视线凝在他们身上,却不知道那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黑王从来都是心狠手辣之徒。听说决苍当年只是个瘦弱的最下民,母亲被下民凌辱自杀之后,便变了一个人,从此凶狠乖戾。他带着仅有的十个兄弟一路向上层拼杀,最后一路杀到黑王行宫。
那时候他的十个兄弟死得只剩下两个了,虽然活着却也缺胳膊断腿,不能再战。为了避免战败后受辱,决苍亲自挥刀抹了他们的脖子,而后一个人和满殿武士对峙。
谁也不知道那一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大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战战兢兢等待着,直到第三天清晨,有一个人提着断刀,浑身浴血走出宫门,一脚把上一代黑王的头踢下了山,在漫天黑云中振臂狂呼,从此坐上了黑王的宝座。
那个人就是决苍。
枚兰把头贴在地上,尽可能表现出谦卑和恭敬。他偷偷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满脸汗水,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就请他们来吧。”黑王压低声音,轻轻地笑了,“见一见这个素未蒙面的‘故人’。”
那种渗人的压力陡然间消失了,枚兰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他拉着弟弟,行礼后退出大殿。
决苍沉默着,忽然看向了身边的黑暗之中。
“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啊。”他对着黑暗说话。
“是。”黑暗中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的脸被一顶精致的长帽遮住,让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无法看清。
“黑王只需等待,我也静静等待,改变你们一族命运的时刻就快要到了。”他抬起头,目光直射殿外黑云。他的眼睛锐利犹如风刀,好像能够划破黑云,看清隐藏在云后的日光。
“我们还要等多久?那群人真的会来?”帕雅从地上捡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小和尚头上扫来扫去。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黑鸦那种人,说不定连人肉都吃。”帕雅拉了拉修竹的衣角,“他们要是不走,咱俩走吧。回羽族,回扶风树上,我带你去吹风。”
“恐怕来不及了。”楚月啼出声说道。
帕雅一愣,随即感到天色暗了下来。她抬头,看见天空中飘来一片巨大的黑云,那黑云翻滚着,发出庞杂的风声。
“好多……”帕雅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好多黑鸦!”
“咻——”天空的黑云在一声轻亮的哨音之下,忽然顿住了。黑鸦武士们变得整齐划一,挥舞翅膀的动作也变得格外相似,井井有序。
黑云中,忽然像是下雨一般,许许多多的黑鸦一抖翅膀,飞落地面。他们在哈图面前的空地上,站成两排,背后翅膀交叉,盖过头顶,仪仗队一般等待着什么。
“看!”楚月啼一指天空。黑云的正中心清空了,整片黑云似乎变成了一个圆环。也不完全空,中心位置还有一个人。
那人慢慢挥舞翅膀落了下来,离得近了,便看见那人身着一身紫衣,并不披铠,腰间还挂着玉,仿佛中原贵公子一般。可他的衣襟敞开,露出肌肉扎实的胸膛。翅膀舞动狂风,又将满头黑发吹散。
俨然一个狂生。
“他来了。”哈图露出笑容,双手抱胸,等待着紫衣黑鸦的到来。
紫衣黑鸦收了翅膀,走在仪仗队之中,每走过两步,便有一个武士收起翅膀,半跪行礼。等到所有人跪下,他已站在哈图面前。此时,枚兰两兄弟才敢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
仪仗队的礼是行给紫衣黑鸦的,他们可不敢接礼。
“还是这么爱慕虚荣。”哈图轻笑一声。
紫衣黑鸦好奇地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周,最后又落在最前面哈图的脸上。他也笑了一声:“你不认识我,却知道我爱慕虚荣了?”
“是条狗都看得出来。”哈图讥笑。
紫衣黑鸦也并不生气,跟着哈图的笑意放声大笑。笑了许久,他点头说道:“是极是极。要的就是连狗都能看出来。”
“在下黑王殿前月将军翼无展,奉了黑王命令,前来迎接各位贵客。”
“对待几个来路不明的人会用这种阵仗,决苍可不是这种人。”哈图的笑意更明显了,“我看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是极是极。”翼无展点头又笑,“偶然听到有客的消息,按捺不住好奇,特地过来看看。说起来,这次来迎接各位的真正使者,是他们。”
翼无展指指身后的枚兰兄弟。两兄弟立刻低头回礼。
“只有他们两个未免太过小气,今日到此一看,庆幸翼无展没有错过几位贵客。”翼无展行了一礼,“尤其是这位……”
“拿图,叫我拿图。”
“拿图兄,我一见你,就倍感亲切,仿佛相知多年的老友。”
“哼,傻子。你们就是朋友。”帕雅在后面笑出了声。
翼无展探出头,看见帕雅的小脸不由一愣,随即又收回目光。
“奇怪,怎么有点像是对面树上的人。”翼无展疑惑地说了一句,“要不是看你们没有翅膀,我就下令放箭了。”
他的话像是玩笑,但天空中仍在盘旋的黑鸦手中,早已各个持箭,正等一声令下。
除了哈图以外的几人这才清醒过来,想起来他们面对的是黑鸦,而不是什么热情好客的豪放民族。
哈图却无惧色,他一把扯过翼无展的胳膊,对他说:“你再看看我,看看我像不像阿堪图依的王族。”
他说着,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翼无展盯着他,和他对视,许久之后,主动笑了起来。
“有趣。”翼无展的声音突然变冷。仪仗队不知什么已经站了起来,里面一层手持长刀,外面一层手持长枪,已将众人包围。天空中的弓箭武士们也已飞到众人头顶,覆盖所有射击角度。
“你们两个,确实是阿堪图依的血脉。”翼无展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紫衣无风自动,胸口的衣襟随风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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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死吗?”他冷笑,“还是说,故意寻死?”翼无展轻轻挥手,十个弓箭手连续放箭,每人三箭,一会儿工夫,便形成了箭雨。
哈图抓住翼无展的手不曾松开,翼无展也并不挣脱,他反过来又死死握住哈图的手。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后退一步。大部分箭射在两人身边,却也有三四支擦过两人身体。翼无展的紫袍被割裂,手腕上一道血痕红得吓人。
哈图看了一眼翼无展的伤口,笑着说:“不怕死,就和你们黑鸦一样。”
翼无展死盯哈图双眼,许久才微微叹气。他们二人同时松了手,手掌同时向后抽出一半,便握在了一起。翼无展笑起来,“欢迎各位贵客。”
他又恢复成狂生的样子,举高右手一摆,空中的弓箭武士便收了弓,又飞回高高的天空去了。他惋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紫袍,摇着头苦恼道:“可惜了我这一件新衣服。”
“你心疼?”哈图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忍不住狂笑起来。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三人说,“这家伙,家里的衣柜满满当当全都是同样的衣服啊!”
“这你都知道?”翼无展又古怪地看了一眼哈图,“你倒真是我们的‘故人’了。”
哈图只是笑,翼无展也看不出门道,于是耸耸肩走到队伍的最前列,两根手指捏成环,放进嘴中吹了个口哨。
身后的武士们也学着他的动作吹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楚月啼小声问。
“估计是召唤坐骑吧。”帕雅也压低声音说,“我们羽族也会这样的,驯服一些大鸟当坐骑。”
翼无展回过头冲着帕雅笑了一下,阴暗的地面上忽然洒下无数碎金。抬头一看,许多只巨大的黑鸟钻破云层,贴着黑云飞行,它们飞到黑鸦武士的上空,倾听着不同的哨声,寻找着属于主人的音色,而后便像一枚陨落的流星,收拢翅膀,急速坠下。
“这是敛风鸟?怎么是黑色的?”帕雅奇怪地说。
“不是敛风,这是拢风,和敛风有同样的祖先。但是生活在山里,更适合黑鸦。”翼无展解释,“比你们的敛风少了典雅,却更适合上战场了。”
帕雅明白他说的战场是什么意思,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拢风坠入地面之前,忽然又展开翅膀,贴地飞行,在黑鸦武士们面前停下。武士们欢呼着,坐上大鸟的背上,拢风又扇起翅膀,飞上天空。
属于翼无展的那一只拢风鸟终于出现在云中。它好像有一只鲸那么大,所有的拢风簇拥在它的翅膀后,享受着它带来的上旋气流。
“真是臭屁,随主人!”帕雅又说了一句。因为她看见那只拢风的背上披着紫色的铠甲,停在地面的时候,还能看见用紫阳花染成紫色的爪子上的指甲。
那只大拢风估计是整个族群的首领,骄傲地摆着头颅,展示着自己的羽毛。翼无展摸了摸鸟羽,率先上了鸟背。
“上来吧。”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