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剑古朴,黑色的剑身带有一种玄而又玄的魔力,似乎能把光线全部吸收,如果盯着看,便再也不能移开眼睛,仿佛目光也被钉死其上。
宫人清空了场地,哈图走到侧厅中央,怒喝一声,猛地将巨剑插进了地里。格图焦轰应和着主人的怒吼,白色气浪猛然爆发,将数不尽的盘子杯盏吹翻,一时之间,破裂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哈伦及挡在云歌夫人和羽人王面前,直到狂风消散,这才让出了身位。羽人王拍着叔叔的肩膀,主动走了下去。
他试探地摸了摸剑柄,只觉得入手冰凉,像是十二月的寒潭一般刺骨。他看着哈图,听到哈图说:“直接拔就可以了。”
“好。”哈桑点头,调动浑身气息,凝在双手之上,猛地握住了剑柄。刺骨的冰凉汹涌袭来,哈桑却忍不住流淌滚滚热汗。
他坚持了许久,却连握住都已经费劲,更不要说拔出来了。
“大王已经很厉害了,坚持了五息。”哈图语气诚恳,听在哈桑耳中却觉得嘲讽。
他再一次伸手,不顾双手的感觉,拼命使出力气。巨剑一寸寸被拔高,眼看剑尖就要露出地面,他忽然感到四周一空,已变成了一片黑暗。
有许多白色的人影在黑暗中游荡,他们本是空洞迷茫的,却突然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狼群,对着哈桑进攻。这些幽灵一样的白色人影在空中漂浮,狰狞的脸上突然撕裂,血盆巨口中,沾满鲜血的牙齿撕咬在哈桑的身上。
他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虽然扭曲,却依稀可以辨认,是自己的母亲云歌夫人的。他听到云歌夫人在耳边幽怨地说:“我死的好不甘心啊……”
那声音忽然又变得凄厉:“要你陪葬啊!”
哈桑终于承受不住,剑柄一松,又插回地面。周围的黑暗顿时消散了。
“可惜了。”哈图将巨剑轻松拔起,“大王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那些是什么东西?”哈桑大口喘息,心有余悸地望着格图焦轰。
“是成为帝王付出的代价。”哈图背起巨剑,走回自己座位饮酒,留下一个孤独萧瑟的背影。
“要想成为帝王,必要时放弃亲情、友情和爱情。大王放下了吗?”哈图说。
哈桑一愣,猛地盯着哈图的脸,很久之后又摇了摇头。
“也许我并没有吧。”哈桑忽然没了兴致,这顿膳便草草结束了。
晚些时候,哈桑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举着手臂,看着自己的左右掌心。格图焦轰的伤害并不是幻觉,两只手上冻得通红,掌纹交汇的地方,已经冻掉了几片皮肤,露出下面的粉色嫩肉。
“王器……”他喃喃地说,“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王器。为什么我拔不出来?”
他忽然烦躁,不安地翻着身子。身下的床本是柔软轻浮的,此刻他却觉得躺在云端,好像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个粉碎。
他有些心里没底,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终于在半夜的时候,披上了大衣,敲开了云歌夫人的房门。
云歌夫人没有睡,满脸倦容,一看到儿子忽然爆发出惊喜的光彩。
“哈桑,你好久没来看我了。”云歌夫人拉起儿子的手,将他带进了房里。哈桑看见母亲的床边有一件白色的衣衫,云鸟羽毛做的丝线一团团放在篮子里,其中一团正连在白衣之上。
“这衣服……”哈桑拿了过来。
“正好。”云歌夫人笑着,把白衣按在哈桑的身上比了比,“大小刚合适,我还怕做小了呢。”
“你给我做的?”哈桑问,“晚上不睡觉,就是为了做衣服?”
“还没做好呢。”云歌夫人接过白衣,轻轻编织起来,她将云鸟羽毛制成的丝线从豁口中穿过去,手指灵巧地翻动,不一会儿就编出一小截袖子,“飞扬节的时候,就应该送你的,但是那几天发生好多事,你叔叔又来找我,我就给耽误了。”
“让下人们去做不就好了。你已经是羽人王的母亲了。”
“她们做的可没我好。”云歌夫人得意地捂住嘴轻笑,“别忘了你母亲可是这里最巧手的女人。”
“是。”哈桑也笑起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感到舒心。面前的人无论说了多少惹他生气的话,做了多少违逆命令的举动,其本质,不过是为了他罢了。
“你有心事?”云歌夫人放下了正在编织的衣物,“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吗?你已经拔出来了,你只是力气不够。”
云歌夫人安慰着儿子,觉得儿子的脸色一下子颓唐了。
“我是真正的羽人王吗?”云歌夫人听到儿子轻轻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是秋风中落下的一片枯叶。
“你当然是!”她尖叫起来,“不要瞎想!别让白天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扰乱了你。那些外人不安好心,我去叫你叔叔把他们抓起来!”
“不用……”哈桑拉住自己的母亲,他沉默地走到窗边,盯着月亮望了一会儿,“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哈桑,不要瞎想。”云歌夫人送他到门外,“你就是羽人王,你就是。”
“是。”哈桑笑着,“外面冷,你回去吧。衣服也别弄了,明天再弄吧,很晚了,你早点睡。”
“好。”云歌夫人看着儿子慢慢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回到房里,也早已睡意全无。她坐到窗边,又拿起尚未编好的衣服,就着月光坐了一整晚。
想起白天那把可怕的巨剑,想起儿子遗憾的眼神,云歌夫人只觉心如刀绞。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立刻推开桌上杂物,给哈伦及写了一封长信。
她记得那个旅人曾经说过,这把剑是河图的工匠们打造的。既然如此,就拜托哈伦及,让他联络河图工匠,为儿子打造一把一模一样的武器。
夜深了,晚风吹拂,将羽毛线团吹落地上,云歌夫人好像没有看到,只顾着奋笔疾书。
哈图院子。
修竹抱着自己的木鱼走到露天的院中,在哈图曾经练刀的木桩边坐下。他在心中默念佛经,敲打着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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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一下下敲着,他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那只长着羽毛的小猫用她的爪子一下下挠着他的心。
“别敲啦,吵死啦!”身后的窗户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女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吵醒的怒气,却不让人觉得刻薄,只是娇憨。
修竹不敲了,却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自己应该干些什么。师傅只教他佛法,却没有教过他消遣。他只好抬起头,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觉得这里的月亮比寒山寺的近了好多,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下来似的。
可是看着看着,月亮就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脸。他就只好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身后传来房门被轻轻推响的声音。小和尚听见那沉重的脚步,猛地站起来,夜叉棍握在手中。
哈图的脚步停在原地,对着小和尚略微一点头,便在他身边坐下。他也是来看月亮的。
“一直没有注意你,其实你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哈图望着月亮的眼神专注极了。
“你喜欢帕雅,对吗?”哈图忽然说,“你看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很熟悉,我曾经在哈桑和沁阳的脸上,都看见过。”
小和尚低下头,默默在心中念起佛号。可是哈图的声音好像有魔力,他的耳朵会自动被他的声音吸引。佛号念了一百遍,一个字也没记住。
“说起来,我们都喜欢帕雅啊。”哈图笑起来,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是帕雅很快就要和哈桑成亲了。”哈图怅惋地叹息,“以前没有办法,现在却让我重新获得一次机会。”
“小和尚,”哈图终于转脸看向他,“如果你是我,心爱的女人被别人抢走了,你会抢回来吗?”
抢亲?修竹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两个字。
哈图看着小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和脸上扭曲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问你一个和尚,我真是傻了。”他笑了很久,直到身后的房间里又传来一声“闭嘴!”,笑容猛地一僵,他讪讪地摸摸头,尴尬地闭上嘴巴。
“你会抢吗?”哈图像孩子一样,小声地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问一个和尚。也许是因为佛家有舍断离的勇气和大彻大悟的智慧,他们的回答可以让自己彻底下定决心,或者彻底死心。
修竹沉默了很久,他一直都是沉默的,这次却有些不同,谁都看得出他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修竹给不出答案,哈图却已经明白了,眼前的和尚是真的坠入情网,在情与佛间艰难摇摆。
连一个和尚都脱不得爱之一字,他一个普通人,又为什么要故作高冷?
“我有答案了,谢谢你。”哈图轻轻拍着小和尚的肩膀,走回了房间。
小和尚不懂哈图的想法,却默默将哈图看成了另一个自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哈图会去抢帕雅,那么他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