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胡话!”
第一个醒过来的,不是恙歌夫人。
是阿古尔。
沁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愤怒的老师,即便是他不小心打碎了分形仪的镜片,老师也没有这么怒过。
阿古尔几乎是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差一点就要扔到哈图的脸上。要不是被沁阳拦住,可能已经被守卫们以袭击王子的罪名按在地上了。
“你说什么?”恙歌夫人终于回过了神,手中的盒子啪嗒掉在地上,一袭卷轴滚落地上,散了开来。
她顾不上这些,蹲在哈图的面前,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儿子,仿佛跪拜神灵,她问:“哈图,你说什么?”
“我……”哈图看着母亲扭曲的脸,只觉得越来越害怕。他回过头,又去看云歌夫人。云歌夫人的脸无比温柔,像当初给他们兄弟二人做饭以后,期待的目光。
“说啊,告诉你的母亲,你刚才说了什么。”云歌夫人微笑。
“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叔叔也说话了,鹰一样的眼睛审视着他。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望向人群,有的人回避目光,有的人却兴奋着,期待着什么。有的人愤怒,有的人冷漠。
谁在冷漠?
是哈桑吗?他在想什么呢?他为什么那样看自己?
偌大的王殿之中,明明挤满了人,却觉得孤独,却觉得无依无靠。
哈图低下了头,看见母亲脚边的长盒子打开了,散开的卷轴上,清晰地写着:“羽人王遗诏。”
他的心脏猛地揪紧了,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自信。原来父王早已经做了打算,要让他当羽人王了。
“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对不对?”恙歌夫人又问了一遍。
“我……”他很想说“我不想当羽人王,”可是他没有那种勇气,他只是摇着头,“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大殿中的气氛忽地舒缓了,人们有说有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哈图觉得他们虚伪,可以把这样重大的事情当成不存在一样,继续做着之前的事。他不由地想起父王来,想起他每一天都在和这群人打交道。
“只有比狼跑得快,你才能逃过狼。只有比兔子更狡诈,你才能捉住兔子。”哈图想起父王的话,父王是不是比这些人更虚伪,才能压制他们?
他去看云歌夫人,云歌夫人和母亲的脸色完全颠倒了,她开始面容扭曲了。那么云歌夫人曾经的笑容,是不是也是虚伪的?
究竟什么是真的?
他的朋友沁阳努力地按住阿古尔的手臂,轻轻拍打着阿古尔的背,让他消气。阿古尔眼中闪过的,是不争气的叹息。
沁阳应该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吧。哈图心里安慰了一些,可是鼻子酸酸的,他觉得自己像大雪中冻僵的旅人,一点点温暖就让他感激涕零。
他又想到一个女孩子,想起曾经说过要做天下最厉害的武士。武士是不能哭的,于是他笑了起来。
你看,其实我也可以像云歌夫人一样变脸。
如果做帝王就要学会变脸和虚伪,那我已经学会了。
“开始开始!新王加冕仪式现在就开始!”阿古尔一把推开沁阳的手,忙不迭走到了王座之下。他死盯着哈图,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胡话。
大殿中寂静,所有人死了一般屏住呼吸。结果是注定的,看看阿古尔的失态就都清楚了。
可是云歌夫人和哈桑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十四世羽人王哈道喀·阿堪图依魂归月轮宫,王生前行大德之事,积福羽民,察四时节气,行教化之事……”
阿古尔念完了长长的哀词,忽然顿了顿,他在两位王子的脸上各停了一眼,继续说道,“先王已逝,然羽人王未立。幸在先王生前已留下遗诏……”
他冲着恙歌夫人弯腰行礼,恙歌夫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笑着,将卷轴递给了阿古尔。
阿古尔展开卷轴,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吾为十四世羽人王哈道喀·阿堪图依……不知何日将蒙祖先感召,脱身而去,因此留下此诏,立二子哈图·阿堪图依为下一任羽人王。黄铜历七百三十二年,八月十四。”
“新的王诞生啦,”哈图听见母亲轻轻嘀咕了一句,“快上去,去王座,戴上你的王冠。”
哈桑仍是笑着的,他甚至伸出手,鼓励弟弟走上王座。
“我们毕竟是兄弟啊。”哈图读出哈桑的唇语。
他的内心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坚定地踏出了第一步。
“慢着!”他的脚步陡然僵住了,叔叔哈伦及的声音。
是哈伦及,不是哈桑。哈图甚至有些高兴,是他讨厌的叔叔拦住了他,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什么事?”他终于敢用威严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叔叔,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的嫌恶了。
“遗诏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哈伦及说,“我虽然是哈图的叔叔,但也是哈桑的叔叔。不能容许有人伪造遗诏,以卑劣的手段谋取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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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夫人牵着哈桑的手站在哈伦及身边。
哈图听见哥哥郑重地说:“多谢叔叔主持公道。”
哈图觉得全身的力气一瞬间退下去了。
“哈伦及,你在做什么!”恙歌夫人尖叫。
“主持公道。”哈伦及对着恙歌夫人阴阴地笑着,和身边云歌夫人的笑容如出一辙。
大殿外面,忽然啪嗒啪嗒响了起来。雨点转瞬之间,变成了倾盆的大雨,将恙歌夫人愤怒的咒骂盖了过去。
“盈月正西宫,偏黄道三分三厘,明日有雨。”
阿古尔脸色苍白,他头一次,希望自己的观星出错。
哈伦及从措手不及的阿古尔手中夺过遗诏,完全展开。他看着最右下角的红色印记,忽然笑了一下。
“云歌夫人,羽人王的印玺是什么样子的?”
云歌夫人并不回答,只是说:“凛风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
“不错。”哈伦及点头,“兄长赐我凛风王位,派我驻守西边,调兵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对于印玺,我比在座诸位都要熟悉。”
他沉吟片刻:“去年的九月,我曾秘密进宫和羽人王会面。这件事,只有羽人王的家属和几个亲近之人知晓。恙歌夫人,对吗?”
恙歌夫人咬着牙,捉摸不定地看着哈伦及,还是点了点头。
“阿古尔,对吗?”他又问。
阿古尔也点了头。
“那一晚,我和陛下因为军费问题闹得很僵,兄长用印玺狠狠砸中了我的头。”哈伦及说到这里,恙歌夫人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我记得很清楚,印玺掉在地上,磕碎了一个角。兄长让我捡回去。”哈伦及把目光凝在遗诏之上,“也就是说,去年九月之前,印玺应该是完好无损的。这份遗诏是八月所立,印章理应完好无损。”
他冷笑了一下,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恙歌夫人,将遗诏抛到沁阳的手中。沁阳展开,又递到老师眼前。
鲜红的印章,居然缺了一个角。
“这份遗诏是伪造的,是九月之后,有人偷了印玺,先是模仿羽人王笔迹,而后偷偷盖了章。”哈伦及重重哼了一声,“大罪!”
“来人!”他怒吼,大殿的角落之中,忽然多出几个身穿净风铠甲的士兵。
“给我把这罪人押下去!”
恙歌夫人动了,疯子一般推开拥挤的人群,扑到了王座之上,紧紧抱住原本属于儿子的王冠。她看着哈伦及,尖叫着咆哮:“你是故意的,你和云歌串通好了!你们陷害我!”
她猛地把王冠扔到哈图的眼前:“哈图!戴上王冠你就是羽人王了,快,下命令把他们抓起来!”
哈图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着哥哥走到眼前,弯腰拾走了王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有点重。”他听见哥哥在耳边低语,“你还太年轻,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
“不是他!是我儿子!”王座之上,恙歌夫人又爆发出凄厉的叫喊。
“遗诏是真的,哈伦及陷害我!”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士兵们捂住她的嘴,想把她拖下去。
恙歌夫人一口咬在士兵的手上,士兵吃痛,一巴掌扇在恙歌夫人脸上,打出了一口鲜血。
“你们干什么!”哈图终于醒过来了,他仿佛一头愤怒的雄狮,冲撞开人群,一拳打在士兵的脸上,将他们推开。他抱住自己的母亲,焦急地轻呼。
可是恙歌夫人好像被打蒙了,只是一直说:“哈图哈图,你是真正的羽人王!你是羽人王啊!”
她又忽然清醒过来,从哈图的怀中挣脱,跌跌撞撞倒在阿古尔脚边,哭一样笑着:“你知道的,遗诏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他们,遗诏是真的!只要你说了,哈图就是羽人王了!”
阿古尔看了眼手中的遗诏,鲜红的印章缺了一个角。他幽幽叹息。
恙歌夫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只是瞪着阿古尔,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
“咯咯……”鬼一样阴森的笑意从她的嘴里挤出来,她看着哈图,忽然温柔地笑了:“哈图,你永远是羽人王。妈妈答应过你的,会让你成为羽人王的。”
士兵们慢慢聚拢,将哈图和恙歌夫人围在中间。恙歌夫人披头散发,悲怆而愤怒的眼睛扫过每一个陷害她的人。
“哈伦及……云歌……哈桑……”她轻轻念着这些人的名字,最后看向了阿古尔。
“阿古尔啊……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的儿子是真正的羽人王。”她对着他笑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
“你们都看着,我的儿子是真正的羽人王!”她叫喊,“用我的生命来证明我的清白!”
哈图好像意识到什么,他看到母亲眼中无限的温柔……和留恋。他飞奔过去,大叫:“不要!”他伸长手臂,只抓到母亲飘扬的裙角。
当年,她就是穿着这件裙子,在月光下为羽人王表演圆刀之舞的。
恙歌夫人一头撞在王座之上,鲜血如注,身体慢慢瘫软了,她拼了命地抬起一只手,搭在王座之上,身体一颤,再没了生息。
也许是冥冥中注定,孩子们一辈子也长不大,注定要错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哈图只迟了一步,却是生与死的分界。他抱着母亲的身体,小兽一样呜咽。他低声呼唤母亲的名字,可是母亲不愿意睁开眼睛。
为什么呢,明明那么爱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哈图仰天怒吼,他站起来,看向哈桑。他扑过去,哈伦及挡住了他。
“滚开!”他咆哮,竟然一拳打退了哈伦及。趁着这瞬间,他扑倒了哈桑,一拳接着一拳打在哥哥的脸上。然后,他夺过王冠,坐到了王位之上。
母亲,我已经成了羽人王了,为什么你不醒呢?
轰隆,最后一道惊雷划过,大雨猛地停了,似乎连天也不愿意为他们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