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历宗十三年,二月。
距离二皇子派出星图军,调查“灭世之灾”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星图军兵分四路,在莫州、凉州、锦州和凌州四处寻找荧惑命格之人。
星图军虽然兢兢业业,但仍然未果。
二月十三,戎国境内忽然传出消息。储君三皇子突然暴毙,大丧之后三日,国主新设五皇子为太子。同日,绎国使臣到达戎国,求取和亲。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民间百姓传言,此次和亲乃是戎国和绎国暗中结盟,意图共同对抗烈国。流言甚嚣尘上,传到了最后,竟有传出三皇子的亲生母亲——轩妃——乃是烈国人的流言。
为了堵住民口,皇帝亲自下旨,三尺白绫赐死了轩妃。
大烈与戎国边境不断产生摩擦,驻守凌州的三王清乐王带领青云骑军,已在前线镇守多日。青云总将方木鱼身中三箭,仍然带伤上阵,和戎国士兵互有胜负,总算守住了阵地。
二月十五日。大烈国内突然实施宵禁,即便白天,大街上也可以看见来来往往不断巡逻的士兵。官府说,是为了搜查可疑人物,防止敌国间谍入侵,但根据某个士兵酒后失言的话来看,他们是为了寻找一个女孩。
锦州,柳愿城。
若说整个锦州最精致的地方,莫过于柳愿城了。
狂咧的海风在经过肃州之后,被崇山峻岭阻隔,折返吹到锦州,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狂暴气息,变得温柔细腻了。海风带来的湿润天气让锦州成为整个大烈农田最为肥沃,生活最为安逸的地区。而在隐州诸城之内,柳愿城又是最得天独厚的一个。
古时候的圣人在这里开坛授课,天下文人皆以后学自居,纷纷来到此地驻足朝圣。有愿意留下来的,便效仿先贤,开坛授课,无论是谁,想学便教。
久而久之,柳愿城诞生了一批既有学识,又有胆识的商人。他们自称柳商,崇尚谦爱公平,最讲人情味。
一百年前,十位大商人联合在一起,成立了柳愿商会,他们共同出资,修建了一座“白柳楼。”这座白柳楼共有十五层高,已是大烈第一高楼。这楼越往上去,便越加需要身份。倘若不是王孙贵族,大商巨贾,是断不可能上得去的。
白柳楼的西边,是耗费万金,耗力十年挖出的“凤凰池”。此刻正是夕阳流金之时,凤凰池水面波光粼粼,仿佛洒上一层碎金,远远望去,真像是凤凰沐浴。
白柳楼第七层,正有一黑衣的男子坐在窗边,一边欣赏着凤凰池的美景,一边小酌。这人的穿着简简单单,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蛮气,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来到第七层的样子。
一旁的小厮是新来的,偷偷躲在门缝之后观察黑衣男子。
“看什么呢?偷懒可没工钱。”七层的管事从背后敲了敲他的脑袋。
小厮一捂脑袋,自知理亏,却还犟嘴:“管事,你看那人的样子,是不是偷偷跑上来,想吃霸王餐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管事白了他一眼,“能不能进第七层,那都是楼下的管事们默许的。管事们可都是人精,眼睛毒着呢。”他推了小厮的胳膊,嚷嚷道:“去去去,擦你的桌子去。”
那小厮仍然不服气:“管事,你说你们眼睛毒。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管事皱皱眉,却还是没有表现出怒气。第七层现在没什么客人,他也乐得和小厮吹嘘自己的见识。他指了指黑衣男人,小声说道:“看见他穿的衣服了吗?”
小厮点头:“不就是一件黑袍子吗,我家也有。”
“黑袍子!”管事又敲了他一下,“你那是麻布袍子,人家的可是蚕丝制成的流锦袍。看见他袖子上的光没?真正的好料子才会在太阳底下反射出这么柔顺的光。”
他指着男人的腰间,继续说道:“你再看那人的腰带,虽然没有镶玉,但花纹华丽,就算五个绣女日夜赶工,我估计没有一个月,也织不出几丈。”管事得意起来,在小厮佩服的眼光中,按了按自己的腰带,“就我这个,当初可是花了我三个月的工钱。你再看看他的,和我这个比一比。”
小厮又说:“就……就算他衣服好,那也可能是偷来的。你看他动作粗鄙野蛮,怎么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
“什么叫有钱人?”管事笑了一下,“我告诉你,有钱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吃着粗茶淡饭,倒嫌弃起别人来了。”他虽是打趣,但很快又收了脸色,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可不是粗鄙野蛮。你看他动作虽然粗犷,但一板一眼绝不迟疑,狠辣果决。我要是没猜错……”
“他是个军人。”管事的声音低了下去,被楼下一阵豪爽的大笑声给盖住了。
有个身材魁梧,穿着亮银铠甲的黄脸汉子走上了七层。管事只看了一眼,立刻就认出,他是柳愿城的左都尉,费纵。
管事忙不迭堆出笑脸迎了上去:“费都尉,您今天怎么来了,可有什么吩咐?”他对着小厮一招手,“去,快把最好的酒拿过来!”
费都尉笑了一下,轻轻推开管事。他径直走向黑衣的男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他盯着黑衣的男子,可那个男人却像没看到一样,喝着自己的酒,看着窗外的景。
费都尉也并不气恼,看着呆立一边的管事,吩咐道:“上酒,上菜。快一点,好风景可不等人。”
管事去了。
黑衣男子喝干最后一滴杯中酒,畅快地呼出酒气,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清澈的酒液,并不抬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来喝酒。”费都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早听说这白柳楼窗外凤凰池乃是锦州八绝之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样的好景致,不拿来下酒真是可惜了。”
小厮上酒极快,将酒壶和酒盅小心摆好,他有些怕了,喉咙抖动着,小声说:“两位大人稍等……菜已经让后厨做了,都是今天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厨子。”
他说完,溜一般抬起脚步,却被费都尉扯住衣领,抓了回来。小厮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吓得浑身颤抖。
“你吓着他了。”黑衣男子轻声说。他轻轻拍了拍小厮的肩膀,说:“我猜费都尉叫住你,是要你收了酒壶,换成酒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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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费都尉:“我说的,是也不是?”
费都尉一拍手掌,哈哈大笑:“正是正是!还是你懂我!”他把酒壶向空中一抛,落下时,已稳稳停在托盘之中。
“大丈夫喝酒用什么小酒杯,直接给我上酒坛。今日高兴,要和你不醉不归!”
黑衣男子和他对视一眼,终于笑了。
“好,今日就陪你喝个痛快。”
管事亲自抱着两坛酒,贴心服侍好二人,这才赶紧退下。两个人捧起酒坛,轻轻一磕,便一齐笑起来,仰起头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
直到坛子里已经少了一半酒液,黑衣男子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砰”地放下酒坛。他眼含笑意,看着仍在兀自痛饮的费都尉,摇了摇头。
“你这嗜酒的毛病,真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古人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这辈子除了当兵,就爱喝酒。就算是苏将军你,也劝不了我。”
黑衣男人听到苏将军三个字,忽然眼神黯淡了几分,他喝了一口酒,轻轻地说:“早已不是了。”
费都尉自知说错了话,抱起酒坛:“是我口不择言,我自罚三杯。”
他虽说是三杯,可酒坛子里的酒却见了底。被叫做苏将军的人无奈地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了。
费都尉此时却略微有了些醉意,将酒坛怒怒地往桌子上一拍,忍不住骂起来:“陛下干的都是什么事!如今戎绎两国蠢蠢欲动,又大张旗鼓的和亲。这摆明了是要对我们大烈下手了。苏将军你去上奏,陛下却在后宫与嫔妃嬉戏,连见都不见你。这真是……这真是……”
他怅惋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如此下去,大烈危矣……”
“别说了。”苏将军心中烦闷,也仰头痛饮了一大口,“陛下不问朝政,我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与其再在朝堂之上与那帮文臣互相攻讦,倒不如辞官还乡,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
他又笑起来:“我虽出生在柳愿城,可八岁就跟着父亲披甲上马,这些年走南闯北,一生都交待给军旅了。现在辞了官,才有机会看看家乡的美丽。”
他说得轻松,可费都尉分明看见他眼中的不舍和愤怒。
“苏将军……你真的不回来了?”
“我已经不是苏将军了。”黑衣男子轻柔而郑重地说,“现在只是一介布衣,苏秉承罢了。”
“上酒来,上酒来!”费都尉心中愈感悲凉,忍不住催促起管事。
“上酒来!”苏秉承也大喝起来,豪气万丈。
二人从黄昏一直喝到夜晚月上三竿之时。白柳楼向来是白天开张,夜晚打烊。但他二人身份特殊,管事去请教了十五层的大管事,大管事摇着头,只对他说了几个字:“让他们放开了喝。”
费都尉已经懒懒地趴在了桌子上,不胜酒力了。苏秉承虽然脸色红晕,摇头晃脑,但眼神中,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筷子轻轻敲在食碟的边缘,忽然问:“锦州最近大街上总有士兵巡逻,是怎么回事?”
费都尉醉醺醺地,吐出一个“呸”字。
“对外都说是搜查帝国间谍。但事实说出来,我都羞得慌。帝都里的贵人来柳愿城游玩,逃了一个小妾。正要我们满城搜找呢。”
“贵人?”苏秉承一愣,“什么贵人?”
费都尉双手揉揉脸,勉强坐了起来:“听说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好像是大鸿胪姜云流的儿子,姜戚。”
“是他?”苏秉承眼中闪过一缕微光。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白净的公子脸。他还记得,上奏陛下的那一天。陛下没有召见他,他走出大殿之时,正与神色匆匆的姜戚撞了个满怀。
现在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苏秉承觉得事情可能不是找小妾那么简单了。
窗外的月光映在酒坛之中,辛辣的酒气被吸到鼻子里。苏秉承喃喃说道:“大鸿胪,是掌管外交礼宾的官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