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去了啊。”乞干元龙的老脸笑起来,皱纹一道道,怎么也藏不住了。今年的大蛊会,可以说是非常满足了。
乞活绿正和阿妮说着悄悄话,两个女孩都是要做祭祀的。今日一别,可能余生都不能再见面了。
楚月啼抽了一下鼻子,忍住了呛人的烟味。
“回去之后,你要去哪里?”大长老说,“你这样的人,想必也不会留在我们部族吧?”
楚月啼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就是为了活命才来到这里的。现在病好了,反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那就跟着星星走吧。”大长老拉出一个长长的笑容,虽然是白天,他仍然指了指天空。他在无数个夜晚抬起头,早已记熟了大神星座的方位。
“你跟大神有缘,就让大神的星座指引你。你是无根的浮萍,随着水流也总能找到停下来的池塘。”
“星座啊……”楚月啼喃喃地说,“属于我的星,又在哪里呢?”
“楚月啼!”
不远处,正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身披鱼鳞铁甲,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来。在他身边,见过几面的世子微笑点头。
“方将军。”楚月啼说。
“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了。”方木鱼翻身下马,郑重对着楚月啼抱拳作揖。
“不是我救的你,是项空山,是他救了我们两个。”
他想起最后见到项空山,他痛苦颤栗的样子,心中有些难过。
“他人呢?”方木鱼问,“我要好好谢谢他。我们凌州别的没有,就是酒好,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应该最喜欢我们烧刀酒的火辣醇厚。”
“已经走了。”楚月啼沉沉地说。
“走了?”方木鱼惊讶,“走哪了?回苍云森林,还是星图军?”
“谁知道呢?”楚月啼看了一眼霓霞湖,他们回来的方向,默默地说,“也许这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方木鱼沉吟了小片刻,轻轻叹了气:“他是个好汉子。可惜了……”
“方将军。”世子在催促他,“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是,世子。”他回身应答。又转过身子,小声询问楚月啼:“楚兄,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随遇而安吧。”他轻轻地说。
“方将军!”
“是!”方木鱼翻身上了马背,最后对着楚月啼抱了一拳:“倘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来我们凌州吧。楚兄,告辞了。”
他拉过马缰,马儿喷着鼻息,转过了头,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世子在方木鱼耳边说了什么,楚月啼也听不见了。
那一队人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楚月啼的眼前突然蹿过一匹小黑狼。他认出,那是阿妮的小狼。
乞干部族的各位,已经叫来了狼队,准备启程回寨了。
乞活绿用了最后一个大神蛊,没有人知道她许了什么愿,即便是她的弟弟,她也摇着头没有说。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的是,从今天起,这个年幼的小姑娘,就是整个隐州,所有巫民心中权利最大,威望最高的人了。
即便是她的爷爷,在正式的场合,也要向她弯腰行礼。
阿妮最后和乞活绿说了几句话,两个姑娘都哭成了泪人。乞活绿从腰间摘下了一枚小小的银色叶片,绑在了阿妮的腰间。阿妮也将脖子上挂着的一串银链,替乞活绿戴了上去。
两个姑娘不再说话了。阿妮转身跑开,吹了声哨子,骑上小狼跑得远远的。乞活绿抹了一把泪,朝着楚月啼走了过来。
楚月啼正要说话,乞活绿已经伸出手指,阻止了他。
“大神说,请你离开隐州,向着帝都的方向,走得越远越好。你留在这里,只会给隐州带来不幸。”
乞活绿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但面对大神也警惕的人,她的害怕和羞涩始终没能藏住。
“我会尽快走的。”楚月啼轻轻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向着乞干部族走去。
“辛苦你了。”他最后说。
乞活绿忽然愣在那里。所有的人知道她成为大祭司后,都说“恭喜你了。”只有楚月啼一个人,洞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心中的忧伤。她忍不住脸红起来,追上去,对楚月啼说:“对不起。我的话言重了。”
“没什么。”楚月啼停下来脚步,他转过身,看着乞活绿的眼睛,不自觉想起了和她相处的那一晚。
最向往自由的女孩,最终被困在了自由的牢中。她是大祭司啊,她拥有在整个隐州自由活动的权利,但即便只是呼吸一口来自雷云山的空气,对她而言,都是触不可及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苦啊。”楚月啼在心里说。
……
来得匆忙,可回去的时候悠闲了很多。大长老的心情格外的好,年轻人们一路上嬉笑打闹也没有制止。就这样,一连过了十多天,他们才慢悠悠回到了寨子。
早一步回去的人已经把消息传遍了整个寨子,无论男女老少都早早在寨门边等候他们的归来。年轻的姑娘们唱起轻飘飘的歌,汉子们就踩着鼓点。老人们一杯接着一杯痛饮美酒。
“来了来了!听到狼叫声了!”有人喊起来。
乞存阿嬷被人搀扶着,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隐隐地,能看见远方一抹抹黑色的影子急速向寨子奔来。
“回来了,回来了。”阿嬷不禁眼圈湿润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死前还能等到这一天。”她吩咐身边人,“让孩子们都去准备,我们的英雄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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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庆的宴会大摆了三天,巫民们学着中原人的样子,用各种鲜艳植物的汁液染了麻布,挂在树上,连成五彩斑斓的一片。寨子里灯火通明,夜晚也和白天一样亮。
女孩子们的歌声从白天唱到黄昏,又从深夜唱到黎明。
楚月啼隐没在黑暗的角落,最后看了一眼这热闹的地方,打算离开了。他悄悄从寨子的侧面离开,黑暗中却有一对绿油油的眸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舍得我走吗?”
曾属于楚月啼的大狼在月光中缓缓走出,漆黑的皮毛如水一般流畅。它对着楚月啼低低地吼着,看着楚月啼那双绿眼睛,也许是把他当成了同类。
“我就要走啦。”楚月啼摸着它的头,“我要一个人离开了。你回去,和你的同伴在一起。”
他默默地说:“别像我,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
大狼蹭着他的脸,却没有离开。
“你走吧。”楚月啼推开了它。
四只眼在黑暗中对视,许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地吼叫,随即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望着狼离开的方向,楚月啼怔怔看了半晌,然后迈开步子,循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前方的一棵大树上,还有箭矢射中的坑洞。楚月啼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山,被阿妮当成了刀疤脸的同伙。
再往前走,就是雷云山了。过了雷云山,就是莫州。再过莫州,就是冷杉林。过了冷杉林呢?之后是什么地方?
楚月啼感到一丝茫然,回过头,看了一眼寨子的方向。他忽然觉得好安静,似乎整个寨子的人都已经睡过去了。
树林间传来一阵急促的摩擦声。
“楚大哥!”阿妮骑着她的小狼冲了过来。小狼兴奋地嘶吼,带起许许多多的吼叫。
一匹又一匹的狼从林子里窜出来了。巫民们坐在狼上,他们并不靠近,却驱动着胯下的狼长啸,像是在欢送他。
“楚大哥。”阿妮到了楚月啼眼前。她的脸红扑扑的,肩膀上下抖动,大口喘着气。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袋子,交到了楚月啼的手中。
“我从我的小船上取下了一片贝壳送给你。”阿妮红着脸,“我马上就要做祭祀了,以后就出不去了。你带着我的贝壳,带着它去天南地北,代替我去见见世界。”
她的声音低下来,像是恳请:“可以吗?”
“当然。”楚月啼接过袋子,细心收在了胸口。他握住阿妮的手,对她说:“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它的。如果以后,我还能回来的话,我会把它还给你,跟你讲外面的世界。”
阿妮“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哽咽着说:“那说好了。你以后要再回来,告诉我世大海上到底有没有鲛人,女鲛人的歌声到底会不会勾人。她们的眼泪会不会变成珍珠,还有,大海上的船到底有多大,大海到底有多大,还有……”
楚月啼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阿妮将自己无限的思念全部浓缩在了小小的贝壳之上。
她的父母离她远去,在大海上漂流。隐州没有海,船一辈子也开不进来。可楚月啼和阿妮约定了,一定会把贝壳小船送回大海。
走到雷云山脚下,楚月啼仍能听见那一声声的狼啸。